神衣冢

晚上九點二十，黎下和舅舅舅媽回到了梨花坳。

冷杉下和花楸下剛見面還有點害羞，沒三分鐘就親熱了起來，花楸下領著冷杉下在院子里撒歡，還刨出了一根珍藏版的骨頭送給冷杉下。

黎下這邊。

姥姥和姥爺看到他，心花怒放；

聽到他退伍了，目瞪口呆。

但也就是瞪瞪眼發發獃了，黎下手續都辦好了，離開部隊后都遊山玩水大半年了，他們還能怎麼樣。

姥姥黑著臉連發三問「真的要在家種地？」

黎下：「嗯。」

「誰說都不改主意了？」

「不改。」

「保證不後悔？」

「絕對不後悔。」

「啪。」

一聲清脆悅耳的巴掌響，姥姥拍完桌子，眉開眼笑地跳下炕：「太好了太好了，花迷以後不走了，我以後再也不用天天對著你爸這張老臉了，以後我能天天看我們花迷嫩生生的小臉兒，天天聽我們花迷唱歌兒吹口哨了。」

她沖舅媽一擺手：「蘊秋，走，廚房有洗好的薺菜，咱包頓餃子當夜宵，慶賀一下。」

黎下趕緊舉手：「姥姥，我在店裡剛吃了一大碗野菜面，舅媽還給我夾了個這～～么厚的雞蛋餅。」他用手比了個半尺的高度。

姥姥看舅媽。

舅媽點頭：「我太高興了，炒的雞蛋有點多。」

黎下不大喜歡吃肉，天生的，小時候就這樣，聞見肉就扭頭，所以舅媽今天給他做的都是素食。

姥姥失望地坐回炕上：「那行，明天吃。」

姥爺不忿地「哼」了一聲，他晚飯也吃得很飽，但他還是想吃餃子，不過老太婆不會給他包的，他在老太婆眼裡的地位，跟黎下沒得比。

第二天早上，黎下就吃上了薺菜雞蛋餡兒餃子。

姥姥和姥爺想吃完飯跟他仔細談談農莊的事，黎下放下碗說了聲「回來再說，我先去神衣冢玩會兒」，叫上楸下和杉下就跑了。

黎家建在風回嶺的……南麓，這樣說好像不準確，因為風回嶺其實是一個直徑約二十公里的環形山嶺，並且這個環形十分規範圓滿，從大祭嶺那邊看到的，只是風回嶺北面的一段。

黎下家在這段山嶺的南坡，隔著山嶺和大祭嶺遙遙相對。

風回嶺形成的盆地中央，是一座巨大的山丘，形狀如同倒扣的碗，其上林木森森，花草茂盛，飛鳥不計其數，鳥鳴聲常年不絕，這就是神衣冢。

一條水光瀲灧的河環繞神衣冢緩緩流淌，如同神衣冢帶了條光芒璀璨的鑽石項鏈。

現在是十月下旬，秋日的陽光乾淨澄澈，溫柔地照耀著神衣冢，黃櫨、柿樹、雞爪槭、烏桕紅如烈火，橿樹、黃榆、槐樹、桑樹、杏樹、梨樹、櫟樹、青檀燦黃如金，松樹、柏樹枝青葉翠，柿樹梨樹蘋果山楂果實累累，燕雀成群地飛，野雞在叫，松鼠在跳……

黎下站在河邊，看得目眩神迷，對楸下和杉下一擺手：「走。」帶頭沖了下去。

梨花河百多米寬，但水不深，水下的石頭清晰可見，黎下常來常往的幾個地方，河裡稀稀落落地擺著一溜略微高出水面的石頭，這就算是橋了。

他輕盈地踩著石頭跳躍過河，楸下和杉下撒開四蹄淌水過河，一人兩狗大叫著衝進了神衣冢如畫的風景里。

神衣冢小動物很多，沒走出二里地，楸下和杉下就攆飛了五隻兔子，三窩野雞，好幾隻松鼠嚇得吱哇亂竄，它倆還把黎下叫到一個不知道誰的窩前，看著裡面的蛋邀功。

黎下拍拍楸下的頭說：「咱家有雞蛋，這個，讓它們孵小野雞或小蛇吧，要是把蛋都給吃了，明年就沒人跟你們玩了。」

這兩隻從遇到他起就豐衣足食，所以對食物沒有執念，甩甩尾巴繼續往林子里鑽，黎下有一聲沒一聲地吹著口哨跟在後面。

杉下在車上困了大半年，此時釋放天性，橫衝直撞，它和楸下所到之處，飛鳥像烏雲一般在天空盤旋鳴叫。

手腳並用地爬了兩個小時，黎下出了一身的汗，看到一棵兩人合抱粗的老柿樹和它旁邊一棵適合睡覺的老梨樹，黎下對兩隻說：「你們倆玩去吧，我想歇一會兒。」

杉下好像不放心，看著黎下不肯走，楸下用頭拱它它也不動。

黎下摸摸它的頭：「對我來說，沒有比這裡更安全的地方了，你放心吧。」

杉下蹭了蹭他的手，這才跟著楸下繼續鑽林子，不一會兒，黎下就聽到野雞驚慌的「咕咕」聲，又有成群的鳥雀沖向天空。

黎下舒服地做了幾個深呼吸，三下兩下就躥到了老柿樹上。

柿樹這會兒漂亮得不像話，但果子卻還沒到最佳狀態，柿子要想甘甜而不澀地生吃，必須等徹底軟透了，而柿子要自然軟透，通常要到十二月以後。

不過，雨水多氣溫偏寒的年份，偶爾也有例外，今年就偏寒，黎下想找著試試。

找了半天，連一個稍微軟乎點的都沒有。

黎下吹了聲口哨，表達了一下遺憾的心情，就高高興興地跳下柿樹，躥上了老梨樹最高的那根枝上：長在樹頂，享受陽光雨露最多的果子最好吃。

樹頂的梨子又大又黃，看一眼就讓人口舌生津，可黎下早就被養刁了嘴，比較了半天，才挑出兩個最滿意的，他手裡拿一個嘴裡叼一個，下到一個三角杈坐好，慢慢品味。

梨子吃完，他脫了外套，找了一根比較平的樹枝躺下，翹起二郎腿，享受陽光和清風。

十六歲以後，他去過很多地方，其中有不少號稱是這個星球最美的風景之一，但在黎下心裡，沒有一個地方能有梨花坳、神衣冢十分之一的美，雖然，梨花坳只是個不為外人所知的小山谷，神衣冢只是個遠遠說不上雄偉壯麗的大山丘。

只有在這裡，黎下才會真正有享受的感覺。

九舟山系百十萬平方公里，山峰無數，其中絕大多數都沒有名字，神衣冢之所以例外，是因為它是個有故事的山峰。

姥姥說，這是神仙的墳墓。

小時候，黎下以為「神衣」就是神仙的衣服，所以神衣冢應該是「神仙的、衣服的墳墓」。

可姥姥說：「神仙哪需要什麼衣服，人家腦子一轉衣服就有了，神衣的意思，是神的肉、身。

當然，神仙那麼厲害，不用身體也能活著，不過他們還是喜歡用不同的漂亮身體出現在凡人面前，他們用過的身體，就像凡人穿過的衣服。

神仙用過的東西多金貴啊，就算是舊了，神仙不想要了，肯定也不能扔，得弄個墳，恭恭敬敬給埋起來。」

這個說法bug多的讓人崩潰，但如果不執著於做個考據黨，而甘願做個快樂無腦的姥姥粉的話，這種說法還是蠻招人喜歡的，至少「神衣」聽起來很唯美，比「肉、身」好聽多了。

於是，黎下欣然接受了這個傳說。

而且因為姥姥沒事就念叨幾句這故事，黎下慢慢地被洗了腦，真的期待起下面埋的是個神仙——那種有法力，有求必應的神仙。

所以小時候他在神衣冢玩的時候，偶爾會對著想象中仙氣縹緲的白鬍子神仙許願，什麼「神仙你給自己墳上長几棵山楂樹吧，山楂又酸又甜特別好吃，保證你吃一回想兩回。」

「神仙你長几棵西瓜出來吧，要不我渴了還得去梨花河喝水，來回跑那麼遠，耽誤我玩。」

「神仙你看，這果子叫櫻桃，特別好吃，你也長几棵出來吧。」

「神仙你看，這是草莓，雖然它把種子長在肚皮外面的模樣看起來很不靠譜，但味道不錯，你來幾棵吧。」

……

後來，神衣冢就真的長出了山楂，西瓜、櫻桃、草莓等等等等，並且比外面賣的都好吃。

第一次看到紅彤彤的山楂時，黎下嚇得一溜煙跑回了家，對姥姥說：「神仙顯靈了神仙顯靈了，他真的在自己墳上長出了一大片山楂樹。」

姥姥跟著黎下去神衣冢看了看，戳著他的腦袋說：「什麼神仙顯靈了？這不就是你最喜歡玩的地方嗎？是你吃完山楂扔下的籽長出來啦。」

黎下這才知道，原來姥姥自己都不信神衣冢的傳說

因為這一帶沒出過名人，沒有名勝古迹，土產也毫無特色，風回嶺也只是和北面那些丘陵比起來高了些，和華廈國眾多的名山大川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所以，神衣冢的傳說也就梨花坳和大祭嶺的人知道，外面的人連風回嶺都沒聽說過，更不用說藏在風回嶺肚子里的神衣冢了。

而梨花坳和大祭嶺的人都純樸老實，根本沒人想過要拿個傳說故事做文章賺錢。

黎下和家裡人則是巴不得永遠沒人知道，他們可不想有外來人搶了他們的家，把家弄成集市也不行。

陽光溫暖，山風柔和，黎下不知不覺睡著了，等他醒過來，太陽已經略微偏西。

太舒服了，黎下不想動彈，就繼續躺著想剛才的夢，夢裡，他變成了一隻巨漂亮的鳥，在百花盛開的山坡上……不知道幹什麼。

「怎麼會不知道呢？既然是鳥，應該是在覓食吧？」黎下喃喃自語。

「哎，還是別覓食了，就是玩兒吧。」想到鳥的食物有相當一部分是軟乎乎的蟲子，黎下打著哆嗦，給自己來了個心理暗示。

一隻黃鸝落在他上面的樹枝上，「嘀哩嘀哩」地叫，黎下一笑，嘬起嘴巴吹出一串悅耳的口哨。

黃鸝翅膀一扇就沒影了。

黎下又吹了兩聲，對著黃鸝飛去的方向說：「比唱歌，哥能怕你？」

杉下頂著一身的樹葉和草葉在樹下叫：「汪，汪汪。」

楸下前腿扒在樹上：「嗚嗚」。

黎下伸了個超長的懶腰說：「知道啦，這就走。」

他一點不餓，不回去姥姥姥爺也不會著急，他以前在神衣冢玩，基本都是一玩一天，不到天黑不回。

但楸下被教育過，不能捕獵神衣冢的小動物，它們兩個需要吃飯。

深秋的太陽溫度很舒服，但正午時候有點晃眼，黎下一時起了玩心，隨手摺了幾根柔軟的枝條，給狗兒子一狗編了一個花環戴在腦袋上。

兩隻大狗子很喜歡新玩具，跑的時候都斯文了許多，怕把花環給顛掉了。

到梨花河，黎下撩著河水洗臉時，手機響了，是齊修賢。

黎下飛快地過河，接起電話：「修賢哥，不會這麼快就說好了吧？」

齊修賢說：「村公所一共三個人，對你想租那些山都沒意見，但對租金心裡沒數。

德嫻姐說，國家對綠化荒山還有補貼呢，我們這些山雖然不是荒山，遠看還挺漂亮，走近了才知道不是那麼回事，你要是能把我們這些山改造成梨花坳那樣，不給錢都成。」

黎下說：「錢肯定得給，那些山肯定也會越變越好。

說吧，你們商量的一畝多少錢？怎麼支付？」

齊修賢說：「我們跟村裡幾位大長輩商量了一下，覺得不能按畝收，不合適。」

黎下驚訝：「那按什麼收？」

齊修賢說：「山頭，一個山頭一年五千。」

「咳咳咳……」黎下被自己的口水給嗆住了，咳嗽了好幾聲才緩過來，「一個山頭，一年五千，修賢哥，這要是傳出去，別人肯定以為你們受賄了。」

齊修賢說：「你說的是不了解情況的人。了解這些山的具體情況，也懂國家林業環境保護法的人肯定不會那麼想。

黎下，租賃幾萬畝生態脆弱的山地，其中的風險有多大，你心裡真有譜嗎？」

黎下說：「有，你放心吧，你將來會看到一個又漂亮又賺錢的大農莊。」

齊修賢說：「既然這樣，你有時間就過來見村裡幾位大長輩吧，這事兒太大，他們得親自和你談了之後才能做最後決定。」

黎下說：「我把規劃書給幾位長輩看可以嗎？我寫的非常詳細。」

齊修賢說：「沒問題，帶著優盤就行，幾位大長輩也玩電腦，他們覺得優盤比紙張節能環保。」

黎下笑起來：「謝謝提醒！我現在就過去。」

齊修賢突然問：「花迷，我問你一聲，你要不要把我們村的耕地也租賃一些？」

黎下驚訝：「咱們這邊耕地那麼少，有人願意租？」

齊修賢說：「你不是知道嘛，村裡大部分年輕人都在城裡有工作，糧食便宜，他們一年花一個月工資的三分之一甚至更少，買的糧食就夠全家人一年吃了，所以，我們村裡除了正陽爺幾家一直在認真種種地，其他人，基本都只種一兩分地的蔬菜自給自足，大部分耕地不是撂荒，就是隨意栽幾棵果樹，蘋果、桃子、梨什麼的，望天收。

村裡幾位大長輩因為這個還找過我，讓我想個辦法，說祖上把荒地養成現在的熟地不容易，撂荒太可惜。

可村裡的年輕人都很孝順，他們願意出錢給長輩買糧食，不想讓長輩種田受累，幾位大長輩也不能逼著人種地。」

這種情況整個華廈國鄉村都出現過，黎下當然知道，他問：「所以呢？」

齊修賢說：「所以，昨天商量那些山地的時候，我順便問幾位大長輩，如果有人願意租賃我們的耕地，他們願不願，幾乎大長輩說，只要不是在地里建工廠蓋房子，不污染環境製造垃圾就行，是他們提議讓你一起租賃的。」

黎下笑了起來：「修賢哥，山地和耕地我都要，你等著，我一小時內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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