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西州的生活條件很惡劣
戍西馬車隊終於啟程,出玉門關后往西北走伊吾道。起初還看見些低矮綠物零零星星散布四周,沒多久便只剩下黃土灰石,偶有干硬馬糞畜便橫道,然後便是無邊無際之荒蕪石山,寸草不生得叫人心驚。偶爾看見半截碎骨頭裸露於沙石地上,分不清是人是畜,心裡安慰自個兒那準是哪兒離群掉隊之野牛羊叫豺狼給叼了,吃得只剩下這小半塊骨渣。
夜裡搭了營帳,呼呼風鳴聲猶如百鬼嘶嚎。眾人都躲在帳里不肯騰挪。要是內急實在憋不住,也總是三三兩兩結伴才敢成行。這荒蕪之地,除了防猛獸防蛇蟲,還要防山精野怪防陰靈邪祟。聽說那沙洲敦煌城外有千佛洞,歷朝歷代都有富戶官商斥資鑿刻佛雕描畫佛像,但凡路過之人手上只要空出些子兒,總要捐贈些個給寺院廟宇以資神佛香油。膽小之人便說,若不是妖邪兇猛,何以鑿如此多佛像來鎮守?這話一傳開去,說得大伙兒心裡都發毛,試問這世上有多少人心裡沒些個虧心事,只是礙於臉面,不得不裝出滿不在乎樣子罷了。
芙若雖沒做過什麼虧心事,但心裡極是害怕幼時長輩們口中所說那些個找替死鬼之冤魂,天一入夜便總是緊挨著許別駕寸步不離。許別駕嗤笑她,「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只要心存正氣,當真遇著了鬼怪,也是些正義陰靈,何來懼怕?」這般想想,也實氣了些。
出了關后,連日宿於深山荒領,路途寂寂,鮮有村落人煙,諸人也沒像關中那般講究,入夜後大伙兒便圍著篝火一壁用食一壁瞎聊。芙若曾向許別駕提及同鄉實錄事,這日恰巧見他走過,許別駕便招呼實錄事同坐一篝火邊上。
不知哪人提起了秦將白起,那可是古往今來一等一戰神,數十年來從未打過一場敗仗。然他坑埋了趙國二十萬降兵,坐中有人說他殘暴,視人命如草介;亦人有聲援,若這二十萬趙兵不死,依著當時秦國和秦軍糧草,定是養不活這數十萬秦趙軍卒,若放降兵回趙,待趙國緩過了這口氣,那可是要死更多秦人來收拾往後局勢。
篝火邊遠近圍著之人,你一言我一句,對白起褒貶不一。許別駕不置可否,低聲道:「白起自裁,雖說是坑殺降兵之報應,一代戰將終是叫人惋惜。」
實錄事接道:「功高蓋主,不循世隱退,古往算來,都是相近下場。」
許別駕品出了個中之弦,為免有心者映射當朝,實錄事在言語中避卻了「今」字,他心道,這實心竟是個通透又周全之人。
眾人正東一句西一句天南地北聊得熱絡,不成想有人踱步靠近來。一名篝火邊上軍衛連忙起立行禮:「上都護。」眾人連忙跟著立起行禮。
上都護揮了揮手,道:「免了,都坐下。」黑夜中看不大清上都護容貌,只覺著他身形十分挺拔,聲線朗朗,估摸著也是位風流人物。
剛剛還聊得熱乎,這會兒全都噤了聲,都不敢在上都護跟前造次。上都護道:「白起雖已矣,想我軍中衛士有追慕戰神之風,何愁今後不能建功立業。諸位莫得謹促,暫以水代酒且飲一杯再歡談。」眾人高喝一聲,啖了口水權當美酒。
回到帳中,芙若低聲道:「我還想著這上都護該是個鬍鬚公,怎得這般後生。」
許別駕笑道:「天子尚未登極前,上都護便跟隨他四處征討門閥。上都護自年少起便聰慧驍勇,屢建奇功。想我大周崇文重武,若沒有能耐與功績,便是皇子貴戚也撈不得一官半爵。」
芙若哦了聲,嘟噥道:「我怎麼聽著你贊別人,卻好像在標榜自己一般。」
許別駕往她腰上一捏,芙若唬得跳了起來,作勢要回敬,他一閃身,把風燈吹滅,黑暗中二人扯作一團。許別駕順著腰身上撓,往她襟前用力又抓又捏,芙若「呀」一嚷,當即閉上嘴。
許別駕在暗中吃吃笑道:「總算你識得閉嘴,再嘈嚷嚷,這帳外漢子不瘋了才怪。」芙若嗔道:「要不是你使壞,我才不跟你瞎嚷......啊…」又輕呼一聲,連忙閉上嘴。二人緊緊貼在一處,百般纏綿千般情意……
賬外黑夜如水般清涼,上都護巡視營帳內外,糧草物資豐足,府軍衛士向來訓練有素,雖說戍邊艱辛,但遠比戰場生死相博要來得安逸,相較於背負輜重日行一百二十里作戰之行軍,此種日行八十里實乃小菜一碟。但那些個工戶技人卻很是不堪這一路勞苦,馬車顛簸搖得他們頭暈腦脹渾身散架,干餅清水嚼得他們沒有食慾,路途之種種艱辛難以言表,人人臉上儘是滿滿愁苦。
一個回首,上都護敝見一名婦人鑽進馬車往裡拉上車擋簾。他聽說許別駕在關內買了一名官婢,想來便是她了。這一路上兩個多月行程,他聽到了些傳言,也看到許別駕與那名府中跟隨而來之年輕僕人舉止親密。他心中暗笑,男色與婦人也不過是慰寂罷了。他有許多些大小事務要打理,全無寂寞時候。
人馬在這黃沙荒道里走了十天,終於抵達伊州。初進伊州地界那日,遠遠便看見幾處枯草結在灰石地上,漸漸看見些綠草,而後便是飄著幾縷炊煙之小氈房。眾人歡喜,加緊了腳程,午後便抵到伊州,糧草補給與地方官員拜候等事不在話下。
休整了兩日,繼續西行,又走了兩日,遠望北方群山,炎夏七月,山頂覆有白雪,隨行商隊有識得者,指說那便是胡人口中之白山。白山出好木金鐵,據聞胡人經過皆下馬拜之。
上都護勒馬定眼遠看,心想此沙海綠州便是受這靈山積雪所滋養吧。此時心中闊然,正有詩意蘊養胸前,後頭鈴鐺般清脆話語聲落入耳中:「那些商隊里老當家說,在伊州以南有個陸鹽池,繞一周十餘里,池中無魚,水生海鹽。聽說月圓時候鹽多而味甘,月虧時候鹽少而味苦。你道神奇不神奇?」
然後便是許別駕聲音:「道聽途說之事,不能定真偽。倒是此山周側有綠洲鹽池,往南卻被沙海石流包裹,真乃福禍相倚兮。」
上都護睨了眼一旁靜默隨侍諸人,心中暗嘆:這一路上有個能說上話解解乏之僕人也是極好。
緊接著又是一路戈壁荒原,幸而每走上一段路程均有大小泉補給水。然而艷陽毒辣,隔著衣物也幾乎把人給曬熟,地上多有森森白骨,或人或畜,未及細看,風沙一揚,便得眯起眼睛往前走。
馬車隊循著一路上不知風乾了多少年月之馬糞白骨前行,夜裡尋個背風山坳紮營夜宿。走了六天,赫然一點綠意盪入眼帘。
嚮導喜顏笑道:「啟稟上都護,前方便是高昌故地了。」眾人一喜,不覺腳步加速,午前便抵達西州地界。只見遠遠近近一大片田野綠物自官道兩旁蔓延四散,一隊人馬肅立於官道正中迎候。那為首官員領著眾人拜道:「安西都護府司馬竹無冬率都護府及西州刺史府諸官員拜見上都護。」
上都護連忙下馬,一番寒暄后,由竹司馬開路領眾人往城外安營紮寨。此地乃高昌蒲昌郡城,現已更名蒲昌縣。上都護逗留了三日,城裡城外四處視察,便又繼續西行。
一路良田村落,比之伊州,漢風蔚然更甚。走了大半日,竹司馬點了點南邊,道:「此往南便是柳中縣,往北穿過赤石山有寧戎谷。」
眾人繼續西行,夜裡也不停歇,翟日晌午便遠遠望見一處宏偉樓塔。近了細看,正正方方一座佛塔,四面鑿滿佛龕,魏巍莊嚴,乃是高昌王室所修建之台藏塔。上都護無心佛事,領著眾人遙遙一拜便繼續趕路。
往南沒走多遠,便見城樓歪斜,牆碎門塌,乃是高昌王城。眾人早聽聞高昌王城在文大將軍那飛石陣攻城時所毀。一仗功成萬骨枯。今兒親身目睹這殘垣斷壁,可想當日攻城時之慘烈。眾將士心頭戚戚,為命喪之同袍默哀。
眾人在高昌王城外休整了兩天,又繼續西行。走了半日路程,遙遙望見一座孤崖突兀聳立於河岸邊。不對,是兩條交匯河流上屹立了一座孤崖城。此城便是新置西州交河城。
五百鎮軍衛士受命隨上都護浩浩蕩蕩奔入城中,餘下兵民與一眾工戶伎人隨西州司防曹參軍趙穆在城外兩里處安營。
說回眼前這座交河城,外觀宏大奇特,兩灣清澈河水繞著土崖下河谷緩緩流淌交匯,城池並沒有戰火殘留痕迹。按竹司馬解說:此交河城在數百年前原是姑師國王城。高昌建國后另擇他地建王城,交河城便成為了陪都,在高昌舊制中由當朝王子任交河公管治。
當日文大將軍兵臨交河城下之時,轄城之交河公麴智湛便率領城中官員及一眾百姓獻城投降,是以交河城並沒有留下戰火痕迹。高昌國滅后,文大將軍棄用高昌王城,建西州府於交河城。眾多高昌官員亦隨遷至交河,停職留用。
上都護牽馬循著山坡道攀升至崖口東城門,城牆乃是土崖山壁渾然天成,後人稍加修鑿后更顯輝宏堅實。跨過城牆樓后,便見一條黃土小道如羊腸般宛然深入,小道兩旁皆是土房泥屋,雜物堆放於門前,把狹小道路佔去一半。城裡靜寂無聲,想來都迴避到屋裡去了,眾人一路行進,隱隱察覺道路旁土屋門窗縫隙里有許多大大小小眼睛在偷偷往外張望,那感覺如芒在背,陰森森讓人感覺不妙,卻又無計可施。再說這腸道東彎西拐,非但不利於人貨通往,便是城衛布防也諸多不便,如此種種計較在上都護心中飛快運轉。
按喬都護說法,眼下西域並不安穩,西邊龜茲國左搖右擺,既對大周稱臣,又對突厥屈服。西南面阿耆尼國表面上依附大周,國內卻是波濤洶湧,前景堪憂。北面諸姓小部落雖成不了氣候,但若齊心依附北面突厥乘機作亂,也是很花費精力對付。目下高昌地內人心初定,百物待興,文治武功迫在眉睫。
上都護從軍多年,政事上也是運籌帷幄。才安置下,便招來竹司馬等人細細詢問城中狀況。竹司馬原是喬都護在高昌舊官員中親自挑選出來,對州中各郡縣之事務十分熟悉。上都護得他從旁襄助,真是妥帖至極。
城裡城外先要安置布防軍務,而後便要抓州府內治。州府官吏大多是高昌城中舊官員,州府要如何運作,自喬都護接任起便已派遣中土吏員與他們釋解周律。高昌之地以漢人居多,雖同說雅言洛語,然聲韻發音大有差異,譯官寥寥一兩個完全忙不過來,幸而漢字通用,說不通還可以書寫交流,倒也沒有生成多大困擾。
喬都護甫上任之初便督辦團貌,歷經年余,各郡縣鄉之團貌大致匯總完畢,正陸續入冊手實,準備年末送往京中戶部計帳。(各鄉縣郡吏員把當地人口戶籍信息逐一登記,為之團貌。再入冊登記謂之手實。而後計算課役(稅收與徭役),報備戶部上繳朝廷謂之計賬。)
且說這交河城高昌官署只有五間狹小土胚房洞,前身本是高昌交河公府衙,十多名官吏擠在裡面一處辦事,實在擠逼不堪。官署緊挨著交河公府邸,其前身乃是車師王宮,但布局複雜,官員往來其中兜來繞去諸多不便。然最頭疼者,還是官倉之難,倉儲容度有限,城中道路彎曲窄小,運存不易,濃冬在即,糧草存放之事刻不容緩。突厥人一直虎視眈眈,攘外必先安內,得儘快修繕交河城......
多少年過後,活著之人回想往昔,要是當年修城時便發現城中秘密,是否最後結局便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