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人心

十四、人心

「你小時候的照片帶來了嘛?」坐在樹蔭下的周淼笑得有些不懷好意。

「非得現在看嘛?」說話間,張司源支起為難的表情。

「當然。」

「你確定?」

「鍋鍋賴皮,上周你看了我的,說好這周輪到我看你的了。」

「不是賴皮,是覺得有些……」

「不好意思?」

「嗯。」

「哎喲喂。你是黃花大閨女啊,還是小時候照相沒穿褲子啊?少在姐姐面前裝清純了啊。拿來!」

周淼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架勢,張司源很不情願地從兜里掏出一張相片,就和那天他在陶流面前掏出機器貓時的表現一樣。

「就一張?你也忒摳了吧?」周淼故意數落著。

「一張一張看嘛。」

「不要。你先全部拿出來。」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敗下陣來的人是張司源。他只得從口袋裡又拿出八九張泛黃的照片。周淼一把搶過,一臉得意。

「站你旁邊的小妞是誰啊,長得還挺俊的。」

「青梅竹馬。」

「真的啊?那後來呢?」

「後來家裡人就幫我訂娃娃親。」

「不是吧,人家比你高一個腦袋呢?」

「女大三,抱金磚。」

「那你都和別人定親了,現在和我算怎麼回事啊?」周淼說著推了身旁的張司源一把。

「自由戀愛唄。」

周淼和張司源又對視了幾秒,沒能憋住笑意的那個人還是小張。「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她是我表姐。」

「剛還說『童養媳』呢,看把你能耐的。」周淼故意用言辭「報復」著,可言語間倒像是鬆了一口氣。

「哈哈哈,這是你爺爺還是你外公啊?」周淼把相片遞給小張,自己笑得前仰後合。

「是我外公啊。有什麼好笑的?」

「好好玩,好好玩。」

「啊?」

「我說你外公的頭髮。」

外公已經八十多歲了,照片中記錄的是他70歲的模樣。老人家精神矍鑠,面容慈祥。一頭的白髮平均三四公分長,卻根根倔強地豎立著。這樣的造型並非靠髮膠一類化學品的幫襯,而是純天然的效果。周淼所說「好玩」指的就是這個。

「你抓過你外公的頭髮嗎?」

「小時候抓過吧。」

「我想……抓一抓你外公的頭髮。」

「啊?」張司源沒想到女友的要求如此「沒規沒矩」。

「行不行,行不行嘛?源源倒是給我句話呀。」

「這事兒吧,還是你自己去問比較靠譜,等先過了門再說。」

「咦……什麼事情都要講條件,源源真是狡猾狡猾地。」

「我說你照片怎麼都是和你外公外婆在一起的啊?」

「因為我是他們帶大的啊,留下影像資料也就多咯。」

「感覺你和外公外婆的感情特別好,從照片里就能看出來。」

「我想帶你回我的外婆家一起,看著日落,一直到我們都睡著。」張司源隨口唱起了《簡單愛》里的歌詞,「我覺得他們要是見著你一定喜歡的不得了,那疼起孫媳婦來可能都要把我這個親外孫子晾在一邊了。」

「什麼孫媳婦,不是還沒過門呢?哼。」

遠處的落日彷彿又大了一圈,也紅了一些,很是好看也很是溫暖。張司源和周淼已經好陣子沒來操場邊坐一坐了。畢竟距離CFA考試的日子越來越近,小張一門心思都撲在了看書做題上了。要不是今天周淼的生拉硬拽,估計張司源這會兒還在圖書館里奮筆疾書。

「你呀,別只看CFA,也要適當活動活動。」

「概念太多了,記不住啊。蒼天啊,果然過了20歲大腦就開始退化了。」

「能在本科階段就上手英文教材就已經很了不起了。」女孩不經意間流露出了讚許的口氣,可男孩並沒有打算接受這份心意。

「培訓班上老師還會用中文講解一遍呀。理解上沒多少困難,就是內容太多。好些名詞術語還是第一次接觸,看了就忘。」

「我看好你喲。趙天憲不是也還陪著你嘛?」

「怎麼你還掛記著他啊?」

「無聊!我是希望你課間多起身走動走動,和人多聊聊。」

「那也不能沒話找話地尬聊吧?」

「我覺得吧,你和他挺像的,但是你倆又挺不一樣的。」

「這話怎麼說?」

「說不好,你們會給人這樣一種感覺。」

「那肯定還是我比較好啊。」

「是梁靜茹給你的勇氣,還是楊學峰給你的自信?」

「因為我有你啊!」

「哎呀呀呀,沒想到鍋鍋還留了這麼一手。」周淼說著把臉扭向一邊,餘輝落在她的臉上,把剛剛泛起的潮紅遮掩得不著痕迹。

張司源一副洋洋自得的表情,「你和趙天憲從初中起就是同學,他有沒有喜歡過女生啊?」

一陣風吹過,樹影跟著樹枝一起搖曳起來,周淼的臉上忽明忽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天上的雲彩彷彿在加速飄動。張司源扭頭看了周淼一眼,女孩彷彿凝結成了一尊冰雕。

「怎麼不說話了呢?就算不知道也吱一聲啊。」

「剛上初中那會兒,趙天憲給我寫了一張小紙條。」

「真的假的?寫了什麼?」

「好像說我長得挺好看的,想約我放學后一塊兒走。」

「我去,他可真是深藏不露啊,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啊。」

「你確定你的前男友里不包括趙天憲?」

「我確定啊。」

「你初中時候怎麼這麼傲嬌,連趙天憲都看不上啊?」

「我不喜歡他啊。」

「他不會是因為你,才又考了和你一樣的高中、大學吧?」

「怎麼可能?」

「你不是他,怎麼知道不可能?怎麼以前都沒聽你和我提起這一段啊?」

「因為從來就沒發生過什麼啊。該報備的我都和你說過了啊。」

「哦。」張司源簡單哦了一聲,鼓起了兩個腮幫,臉頰處圓潤的弧線就和一個問號似的。

「你這是怎麼了?哎,就是怕你這樣小心眼。你想我和他都這麼多年的同學了,要有什麼早就有了。」

「你確定他對你沒有非分之想了?」那是一種將信將疑的語氣,讓人聽著有些膈應。

「那你直接問他啊,你倆不是每周一塊學CFA嗎?」

周淼這一句把張司源噎得結結實實。無論男女,誰都不喜歡旁人的捕風捉影。天上的雲彩再次慢了下來,小張又一次開了口。

「該不會是你傷了他的心,他從此變了一個人,變得發奮圖強的吧?」

「你這話說得毫無邏輯。」

「我記得某人說過,如果和我分了,一定要再找一個好的,證明自己是值得被珍惜的。說不定趙天憲也是這麼想的。」

「我的天哪,我說的是我一定會讓自己幸福。我和趙天憲只是同學,同學,同學。你們男生的腦迴路真是……」

「真是什麼?」

「奇葩!」周淼這一聲,幾乎是要吼了出來。

「不說他了。你考研複習的怎麼樣了?」

「就按部就班地看唄。」

「嗯?按部就班是怎麼個意思?數學微積分部分看完了嗎?」

「沒有。」

「那感覺來不及了啊。」

「我,我想換個學院考。」

「啊?為什麼呀?」

「我想考教育學院,這樣就不用考數學了。」說話間,周淼低下了頭。似乎是有千斤的重量壓在腦袋上。有些時候,她覺得男友真不算是一個優質的傾訴對象。

「當真?不和我一起念商學院了?」

「如果不用考數學,考上的可能性還大點。至少先保證我們能上同一所大學嘛。在不在一個院系也沒關係呀,咱倆現在不在同一個專業不也挺好的嘛。」

「既然你已經想好了,那就別在數學上浪費時間了。」

「我其實早就不看數學了,折磨死我了。」確認了張司源的態度,周淼終於鬆了一口氣。陽光灑向那面再次仰起的側顏,她的脊背似乎又佝僂了一些。

「怎麼現在才告訴我……」

「也沒要刻意瞞著你啊,說了怕鍋鍋會生氣,覺得我做事情沒有毅力。而且鍋鍋你也沒問過我嘛。」

女人的第六感往往是很靈驗的。張司源骨子裡是一個做事持之以恆的人。遺憾的是人們一旦擁有了某些優秀的品質后,就會迫不及待地以這些特質為標杆去要求周邊的人。

對於普通人而言,美德或許只適合用於誇獎而非踐行。儘管對周淼考研「改弦易轍」的舉動頗有微詞,可小張並沒有當即發作。他知道,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其實正面折射出人與人之間三觀的差異。可悲的是,價值觀之間的矛盾往往又是難以調和的。對於這些矛盾,要麼三緘其口,要開口,註定腥風血雨。

「女人心,海底針啊。你看今天隨便一聊,聊出多少小秘密。」小張避重就輕地調侃了一句。

「我覺得源源才是小針呢,老會扎人。」

「教育學院畢業后打算做什麼啊?」

「可以當老師啊。」

「教誰啊?」

「小源源咯。」周淼學著張司源的口氣,說得有模有樣。

女孩在有聲有色地描繪著未來,男孩在饒有興趣地聆聽著憧憬。雖然他知道這都是周淼為了給自己開脫哄他開心的玩笑話,可是他還是聽得津津有味。

「你想去一線城市生活嗎?」就著這個話題,張司源聊起了未來。

「我不想,生活壓力太大了。我還是喜歡比較安逸地過日子。」

「那如果是和我一起去呢?」

「也不想,哈哈。我想要你陪著我在自己的城市生活。最好陪我開個花店。」

「去一線城市也能賣花。」

「那在我們自己的城市也能賣花啊,幹嘛非要費那個勁跑去一線城市呢?」

張司源不說話了。他最近有些疲憊,關於未來的規劃的嚴肅討論,似乎並不適合當下的情境。對於當下討論不出個所以然的問題,不如暫時擱置,求同存異。雖然這種息事寧人的「苟且」態度並非戀人間的最佳狀態,不過大考在即,穩定第一。

「鍋鍋,我再和你分享一個我的小秘密,你想不想聽啊?」

「想啊。」

「就是我高考的時候……」

「聲音太小了,說大聲點。」

「就是我高考的時候呀。」

「還是聽不清啊,你什麼時候?大點聲。」

周淼憋足了一口氣,勢大力沉地吼了一句,「就是在我高考的時候,我……」後半句都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周邊的同學便齊刷刷地望向她,而張司源則在一旁偷偷地笑了起來,那賤兮兮的模樣賊壞賊壞的,可欠揍了。周淼旋即抓起張司源胳膊上的一塊肉,順勢旋轉了九十度,那動作就和擰開自家煤氣閥門似的。

「哎喲,疼疼疼。饒命饒命。」張司源一邊求饒,一邊往旁邊躲。周淼這頭余怒未消,一頭撞向男友的胸口。「你壞,居然敢在眾目睽睽下,調戲本姑娘。雖然月亮這會兒還沒出來,那我就替太陽公公行道,好好地教訓教訓你。」

「別鬧了,別鬧了,你講小秘密那一定要悄悄的嘛,哪兒有坐那麼遠說的。來,到哥哥懷裡說。這叫耳鬢廝磨。」張司源胳膊一展,便把周淼攬進了懷。女孩終於不再撲騰了,她盤弄著自己的短髮,重新說道:

「我高考的時候,其實是作弊的。當時啊,我買了答案。不過只有數學一科,所以這門課我考得還挺好的。要不然我恐怕還考不上咱們學校,也不會遇到你了。想想看咱們的遇見是不是包含了太多的巧合?」

「真的假的啊?」張司源的口氣將信將疑。

「真的啊。這事兒我可只告訴你一個人啊。」

「啊?你爸媽都不知道啊?」

「他們自然知道啊,要不然我哪兒來的錢買答案呢。我意思除了家裡人,我只告訴你啊。」

「哦,原來還有這麼一段插曲啊。」張司源似乎相信了周淼的故事,但還沒有全盤接受這些「事實」。

「怎麼樣?鍋鍋。是不是感覺有些蒙圈。說說你現在的感受。」

「有點說不上來,沒有想到啊。」

「沒想到我是這種人?」

「以前只是聽說國內大大小小考試都有泄題的現象,沒想到這事兒居然出在了你身上。」

「那你再談談對我的認知?」

「經你這麼一說。好些事串聯在一起就都能說得通了。」

「比如呢?」

「我說你怎麼那麼不愛學習,而且一做數學題就頭疼。」

「你意思就是我考不上咱們的學校唄?」

「別嘛,淼淼。我意思你的學習習慣不太好。但剛聽你說了作弊的事兒,我也就不奇怪了。」

「嗯。」周淼簡單敷衍了一聲。太陽快落山了,水泥地上的樹影漸漸連成一片,消融了輪廓和形狀。耳邊只剩下樹葉的婆娑聲,沙沙的,就像浪花掠過沙灘,捲走了留在上面的文字和思緒。

周淼挪了挪身子,順勢躺在了男友的腿上,她仰望著張司源,喃喃道:「源源,我剛說的話,你是不是都信了?」

「啊?」

「你有沒有想過我是騙你的呢?」

「你是說高考作弊是騙我的?你究竟幾個意思?我都被你繞糊塗了。」張司源的臉上升騰起一片陰霾,罩在周淼的面前,遮天蔽日。

「作弊都是我自己瞎編的。」周淼又眨巴了幾下她的大眼睛,那股調皮勁好似無聲的挑釁。

「我的天哪,周淼你這是鬧哪樣啊?」小張重重嘆出口氣,直接吹在了周淼的臉上。女孩不自覺地眯起了眼睛,又是一副可人的模樣,這般模樣總是惹得男友不忍發作。

「我只是想看看我在你心裡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啊。沒想到你那麼快就信了。說實話我還有一點小失落呢。」

「我,其實我……」張司源試圖辯解,但是救急的話術卻如同大旱時期的甘霖,久盼不至,遲遲未來。

「鍋鍋,我覺得對人心這塊兒,你還蠻傻乎乎的。」

「嗯?」

「人心啊。你比較容易輕信別人,這方面我就比你要現實。」

「怎麼現實了?」

「我是相信別人,但你是輕信。」

「你是指我剛剛輕信了你是嘛?」

「不只是我啊。可能你一開始還有些戒備,不過一旦和別人熟悉之後,就容易輕信別人了。」

「人和人相處不就應該是這樣的嘛?」

「沒遇上壞人就還好。你總認為人是可靠的,人心是善良的。」

「你不這樣認為嗎?」

「我覺得不是。你一旦相信就不再去懷疑。如果以後有人利用你這點,先和你成為朋友,再利用你或者再傷害你,你就是傻傻的啦。」

「那你要保護好我啊。」

「不是應該你保護我的嘛?」

張司源沒有說話,他把手放在了周淼的頭上,一下下地摩挲過去。女孩一臉享受的表情,就和一隻貓咪似的。也說不清自打什麼時候起,摸頭這個舉止已經成了男孩安慰女友的標誌性動作。習慣就是這麼潛移默化地從一個人的身上傳遞到了另一個人的身上。

原本昏黃的夜空已經染上了一抹冷色調,如同藍絲絨一般溫潤美麗。儘管張司源有些近視,不過他看見了隱約的光點。只有在童話里,星星才會一閃一閃眨著眼睛。而此刻,那些星星就好似一顆顆亮度恆定的米粒粘在深藍的餐盤裡。

人們對於身處的幸福往往是不自知的,就好比手捧相機的攝影發燒友常常因為記錄風景而忽略了當下的歡愉。

或許,那時的張司源並沒有意識到,年輕時的種種努力就是為了能像此刻一樣,牽著愛人的手,一起看著星星,看著月亮。或許他期盼著自己能在若干年後坐擁高聳入雲的豪宅頂端大平層,因為只有在那裡才能夠體驗手可摘星辰的感覺。只是,若干年後,他還會堅持這樣的想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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