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機器貓
商若男在周末這天起了個大早,她瞅了瞅日曆上的數字,心裡默默做了一個減法。一向規律的月經已經遲到三天了。她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小盒,打開錫紙包裝后又小心翼翼捏著試紙的上端,把帶有箭頭標誌的一段伸進了尿杯中。五秒過後,當她看見提示受孕成功的兩道紅杠時,便迫不及待地把好消息分享給了老公錢銀海。小錢這個實誠人當晚就給老婆做了西紅柿燉豆腐還有枸杞糯米粥。
「你做的這兩樣有什麼講究?」商若男一邊端著碗喝粥,一邊問道。
「書上說孕婦噁心難受的時候就應該多吃點清淡的。」
「嗨,我現在又沒害喜,胃口還不錯。不過小同志你這種未雨綢繆的心思倒是值得表揚。」說話間,商若男故作領導狀。
「都老夫老妻了,應該的。我說你要不就考慮辭職吧,在家備考得了。」
商若男甩了甩頭髮,擺出一副酷酷的表情。她有模有樣地說出《喜劇之王》里的那句經典台詞:「不上班,你養我啊?」
錢銀海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他的回答亦如他的為人一般老實本分:「我不養你,誰養?家裡還有些積蓄,支撐到你坐月子結束還是夠的。」
「算了吧,說出去我生個孩子就把家裡的積蓄給敗光了,這鍋我可不背。錢還是存著,手裡有錢,心裡不慌。再說了,上班也能分散些注意力,一直呆在家裡,我可止不住胡思亂想。說不定又要對你亂髮脾氣。」
「你既然心裡有主意了,我就不多說了。」
這個小家就是這樣,只要不涉及原則性的問題,一旦商若男決定了的事情,錢銀海就不再阻攔了。這個家裡,商若男既主內又主外,而老公錢銀海通常是負責煮飯。
「以後就別在街邊小攤上吃東西了,有啥想吃的,告訴我。」
「前半句附議,只是我想吃的你能燒出來么?」
「不會可以學。不打緊。」
「哎喲,我說錢銀海,你可別高估了自己啊。」話雖然說得酸溜,可商若男心裡就和吃了蜜一樣甜。
「還有,手機也盡量少用吧。有輻射。」
「在家可以不用,不過你得陪我看書。我學習備考的時候你也別玩手機,要不然我容易受刺激,能不能做得到?」
「都依你。我還可以讀點小故事,就算是給小寶的胎教了。還有,盡量別坐浴了,出門盡量戴口罩,這周末我把家裡徹底打掃一下,清除下過敏原……」
錢銀海滔滔不絕起來就和《大話西遊》里的唐僧一樣,商若男知道他這是為了自己好,可還是不加修飾地打斷了對方:
「打住打住。您真是比我親媽還絮叨。說得都對,但是沒必要現在就詩朗誦出來。咱們是過日子,不是開常委會議,怎麼做我自有分寸。真是的,你媳婦又不是第一次懷孕了。」
錢銀海不吱聲了,表情黯然神傷。丈夫並不想為此重翻舊賬,可他的失落又都倒映在了妻子的眼眸子里。
「別想了,知道你是為我們娘兒倆好,我會注意的。我是個孕婦,你就別和我計較了。好不好?」
丈夫拿起妻子面前的碗,又給她盛了滿滿一碗豆腐和西紅柿。
「你還真把我當豬來餵了。你自己也吃點啊。」
「你現在補充營養比什麼都重要,明兒下班回來我再去超市買點孕婦奶粉來。」
「不用搞得這麼緊張吧。正常飲食就差不多了,別畫蛇添足。要不然生下一個巨嬰就搞笑了。」商若男雖然嘴上不饒人,但她並沒有拒絕那碗湯,品嘗起來依然津津有味。
「有備無患。不喝就放著。」
「不過有些事情倒是可以準備了,比如給寶寶起名字。你是搞藝術的,這方面的學問自然比我大,多花點心思吧。我備考CFA的時候你就翻翻字典,挺好的。」
「我說你考試的教材都是盜版的吧?」
「正版的要上千塊,太貴了,怎麼突然說這個?」
「前兩天走進書房,聞著一股味兒,估計就是從那些書里散出來的。還是用正版的吧。盜版的氣味那麼重,對你和孩子都不好。」
「我知道啦。哎呀,吃的好飽,都撐了。陪我下樓溜達一圈吧。」
「我先收拾下,你稍等我一會兒。」
「走吧,回來再弄,要不天就全黑了。我還想看看夕陽呢,和你一起。」
「和你一起」是錢銀海向商若男求婚時的上半句,當年這個靦腆的大男孩好不容易才憋出了下半句——「共度餘生」。
時間按部就班地來到了4月,鶯歌燕舞的起點。再過十多天就是周淼的生日。周淼問張司源打算送她什麼?張司源總說保密。就在今晚,在小張把周淼送到宿舍樓下的時候,女友神神秘秘地望了他一眼,「去我宿舍一趟吧?」
「啊?」
「送你一樣東西。」
「你說神馬?」
「別想歪了啊。」周淼說著送上一對白眼。
「那你拿下來就好啦。我等你一會兒。」
「我怕拿不動。」
「究竟是什麼啊?」
「你和我一塊兒上去不就知道了嘛。」
「可……可這是女生宿舍啊?」張司源支支吾吾起來的模樣似乎是和女友互換了性別。這番拘謹的姿態落在周淼眼中倒別有一番趣味。
她拉起男友的胳膊使勁搖了搖,故意挑逗道:「有什麼關係,進我們宿舍的男生多了去了,你們男生宿舍那兒不也會有女生過夜嗎?」
張司源的臉這會兒已經抹上了一層緋紅。好在距離宿舍樓還有幾米遠,撩人的夜色吸納著周圍微弱的光線,也撥弄著年輕人的心弦。男孩顧不得周淼的幸災樂禍,裝模作樣地搬出各種借口:
「那,那我是……班長啊,我進女生宿舍傳出去多不好啊?」
「班長怎麼啦?班長不是人啊,班長就不能好色啊?班長就沒有欣賞大長腿的權利啊?親親抱抱的時候也沒瞧見你害羞啊,裝什麼假正經啊。你就上樓幫幫我嘛!源源你去嘛,去嘛。」周淼邊說邊把張司源的膀子搖晃得更厲害了。
「這個點鄒倩倩她們都在宿舍吧,讓她們幫著你拿下來吧?」
「不嘛,我就要鍋鍋陪我去。鄒倩倩男友也去過我們宿舍,還不止一次。你怎麼這麼慫啊?我偷偷告訴你啊,她們要是看那東西是送你的,會笑話你的。」周淼說得越神秘,張司源就越糊塗。
「你究竟要送我什麼呀?」
「上去你就知道啦。」
「要不白天,明天白天我去你宿舍拿一下好吧?」
「哎,鍋鍋真是有賊心沒賊膽。那你等一會兒吧,我去拿給你。」說完周淼一個180°轉身,嘟著嘴佯裝生氣地大步走開了。男友望著周淼的背影欲言又止。
裡子和面子如同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張司源這個「假道士」似乎更愛惜自己的面子。哪怕內心蠢蠢欲動,精神領域也被他自我標榜的「規則」牢牢桎梏著。
這會兒正值護花使者們護送花朵回巢的高峰期。女生宿舍樓前的這片空地上,一些簡單的分別場景非要被演繹出「山無棱,天地合,才敢與君絕」的架勢方可收場。並不算寬敞的開闊地上充斥著卿卿我我、摟摟抱抱的畫面。你要一直盯著看吧,難免被人當面指責心理不健康;可你要是完全不看吧,背地裡又會被人議論生理不健康。張司源朝宿舍樓的反方向走了幾步,那裡有一處不起眼的暗角,適合低調的人暫時藏身。
距離小張八九米開外,孤零零地站著一個扎馬尾的女學生,看樣子也是在等人。這人的面相有些臉熟,可張司源一時半會兒間卻想不起對方姓甚名誰。此時遠處一個人影走到了她的身旁,而小張對於這個來者真是再熟悉不過了。憑藉著這層關係,他這才想起那姑娘的身份。
他倆什麼時候好上了?
張司源一邊暗自忖度,一邊祈禱著周淼千萬別在這個節骨眼上出現,否則他就得朝著宿舍樓方向再迎上幾步,如此就會和來者撞個照面,而他並不擅長處理那般尷尬的場面。
來者遞給那姑娘一個U盤。暗中觀望的張司源誤以為兩人害羞地勾了下手。那男生一邊客套地向女生點頭致意,一邊步步後退,終於消失在了渾濁的夜幕里。姑娘轉身進門的時候剛好和周淼打了一個擦肩。
小周提著一個垂於膝前的黃布袋子,腳步重得像是被灌了鉛似的。女友步出宿舍大廳的時候,張司源已經迎了上來,他一把接過對方手裡的袋子,順勢朝袋子里看了一眼。
「是個紙箱子啊,真挺沉的。裡面是什麼啊?」
「不賣關子了,送你一套書,回去慢慢翻吧。」
「哦?是CFA教輔嗎?」
周淼嘆了口氣,要不是膀子沒了力氣,她真想狠狠地打去一記右勾拳。女友凌厲的眼神分明在說,「吾心所鍾唯卿,然卿難知其所重」。
「那……那是《瓊瑤全集》?」張司源趕忙改了答案,提出申訴。
「我不會送你不感興趣的東西。」法官維持原判。
「猜不著了。為什麼這時候送我東西呢?」
「去年你過生日的時候咱們還沒正式在一起,這套書就當是補送給你的生日禮物,回去拆了自己慢慢看吧。」
「這麼客氣啊,那我不送你點像樣點的生日禮物都不好意思了。」
「打住,我可有言在先,對你的禮物就一個要求。」
「你說。」
「不許大手大腳,我這套書100多買的,禮物價值不能超過它的兩倍。」
張司源這人也算是個情種。高中那會兒,為了送喜歡的女生生日禮物,他愣是在學校里接連啃了兩個星期的饅頭,用省下來的伙食費買了一條925銀飾項鏈。周淼知道男友捨得為自己花錢卻也不願問家裡人要錢,所以擔心他大手大腳的背後藏著一個默默委屈的自己。
「這你也要管啊?」
「那你想不想讓我管呢?」周淼將計就計,將軍。
「對了,剛才你下樓梯的時候,從你身邊經過的那個女生認識嗎?」
「啊?我把這套書拎下來都要犧牲了,哪裡還顧得上瞧人呀?你是不是看上哪個姑娘啦?政策你是知道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別鬧。」
「哼。鍋鍋你還是早些回去吧。」
「走了啊。」張司源剛要轉身,卻發現自己的衣角被周淼拽住了。男孩只得回過身子,用手摸摸周淼的頭,又用鼻子蹭了蹭女友的鼻頭:「捨不得啦?」
「才沒有呢,鍋兒都不肯去『姑姑』宿舍,壞蛋。」
「那要不你跟我回宿舍吧?」
「咦……小色狼。算了算了。留得住你的人,留不住你的心,走吧走吧。」
這次張司源把周淼目送進宿舍樓方才轉身。他拎著這箱書馬不停蹄地走回了宿舍。誰又能想到,若干年後,這套厚重的書成了他生命里不能承受的輕。
男孩一回宿舍便迫不及待地把紙箱子從袋子里提溜了出來。原來是一套《哆啦A夢》,全書總共45卷,怪不得拎起來沉甸甸的。小張從紙箱里抽出一冊,32K的版面大小比他的手掌還要小一號。隨便翻弄幾頁,百寶袋、竹蜻蜓、隨意門這些道具又再次映入眼帘;大雄、靜香、胖虎這些人物跟著鮮活了起來。腦中像被人按了電鈕似的響起了那首熟悉的曲子:「每天過得都一樣,偶爾會突發奇想,只要有了哆啦A夢幻想就無限延長……」
也不知什麼時候,宰夕印站到了小張的身後。舍友不見外地從箱子里抽出一冊書本:「看不出來啊老張,你也喜歡看機器貓啊。」
「周淼送我的,弄得神神秘秘的。」
「敢情又發狗糧啊?嫂子有沒有設置讀書截止日,布置個讀後感的作業啊?」
「她可沒你這麼貧。」
「不錯不錯,宿舍里有了兒童讀物,整個人都感覺變年輕了。」
「咱們本來也不大啊。」
「戀愛中的男人,心態都年輕,智商都是小朋友。」
「別光顧著拿我開心,你也交代交代自己的問題吧。」要不是宰夕印接二連三地朝張司源開炮,小張此刻或許不會把狙擊鏡對準他。
「我怎麼了?本人根正苗紅,煢煢孑立。」
「剛剛在女生宿舍樓下,你去見的那個姑娘又是怎麼回事兒啊?好像咱們第一次去蹭課的時候,她還坐你旁邊來著。你是不是應該給我隆重介紹介紹啊?」
宰夕印像是突然生了病似的,臉上泛起一層蠟黃色。他不曾料到當時張司源也在現場。
小宰與案頭的光源之間隔著張司源,前者湊巧站在陰影里,也許是鬍渣栽滿了整個腮幫的關係,整個人彷彿一下子老了不少。這般模樣讓人看著有點揪心也有些害怕。張司源以為自己的話捅了簍子,於是趕忙解釋:
「我在宿舍樓下等周淼,沒別的意思啊。」
宰夕印沒有立刻接話,對於張司源的猜測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對於自己的秘密遭到窺探,他沒有責怪也沒有解釋。就當氣氛凝結得有些微妙的時候,宿舍的門鎖響了一聲,蔡睿「闖」了進來,碰巧他的手裡也是拎著一麻袋的書。
「重死了,重死了。」小蔡把袋子往自己書桌一擱,「嘭」的一聲響。
「今兒咱們宿舍可以辦圖書展了,小蔡你又是買了什麼書啊?」宰夕印倏然鬆了口氣,他湊到蔡睿身旁,刻意與張司源拉開了一段距離。
「還有誰買書了?」沒搞清楚狀況的蔡睿隨口問了一句。
「老張唄,一套機器貓。」小宰不經意的一句話又把聚光燈投給別人,好讓自己的小秘密再次隱沒在陰影下。
「這可不是老張的風格啊,老婆送的吧?」
「哈哈,算命的說我『五行缺貓』,你信不?你又買了啥?」張司源的自嘲輕描淡寫。
「都是考研的。」蔡睿說著把袋子里的書全都倒了出來,有李永樂的《數學基礎過關660題》,有任汝芬的《考研政治》,還有張劍的考研英語黃皮書以及俞敏洪的考研單詞紅寶書……都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市面上主流的考研輔導書都被他收集齊了。書冊被一本一本地插在架子上,蔡睿望著它們就好似在檢閱士兵一樣。
「準備好大幹一場了?」張司源拍了拍舍友的肩膀。
「一口吃不下個胖子,慢慢來吧。以後還得靠你監督我啊。」
蔡睿是一個說一不二的人。不同於常人「從明天開始就要怎樣怎樣……」的豪言壯語,他當晚就從書架里抽出一本考研數學認認真真地做了起來,直到熄燈前半個鐘頭,小蔡才放下手中的筆。之後他又玩了兩局「植物大戰殭屍」,便把電腦上的遊戲都給卸載了。旁人再次瞧見他打遊戲的時候,正是考研的前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