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遇佛寺玄奘被驅
可玄奘依舊戰戰兢兢,進此深山,心中凄慘,兜住馬,叫聲:「悟空啊!我:
自從益智登山盟,王不留行送出城。
路上相逢三稜子,途中催趲馬兜鈴。
尋坡轉澗求荊芥,邁嶺登山拜茯苓。
防己一身如竹瀝,茴香何日拜朝廷?」
孫大聖聞言,呵呵笑道:「師父不必挂念,少要心焦,且自放心前進,此番定還你個功到自然成也。」
師徒們玩著山景,信步行時,早不覺紅輪西墜。正是:
十里長亭無客走,九重天上現星辰。
八河船隻皆收港,七千州縣盡關門。
六宮五府回官宰,四海三江罷釣綸。
兩座樓頭鐘鼓響,一輪明月滿乾坤。
那長老在馬上遙觀,只見那山凹里有樓台迭迭,殿閣重重。
三藏道:「徒弟,此時天色已晚,幸得那壁廂有樓閣不遠隱現。
想必那邊該是庵觀寺院,我們都到那裡借宿一宵,明日再行罷。」
行者道:「師父說得是。不要忙,等我且看好歹如何。」
那大聖跳在空中,仔細觀看,前方果是座山門,但見:
八字磚牆泥紅粉,兩邊門上釘金釘。
迭迭樓台藏嶺畔,層層宮闕隱山中。
萬佛閣對如來殿,朝陽樓應大雄門。
七層塔屯雲宿霧,三尊佛神現光榮。
文殊台對伽藍舍,彌勒殿靠大慈廳。
看山樓外青光舞,步虛閣上紫雲生。
松關竹院依依綠,方丈禪堂處處清。
雅雅幽幽供樂事,川川道道喜回迎。
參禪處有禪僧講,演樂房多樂器鳴。
妙高台上曇花墜,說法壇前貝葉生。
正是那:林遮三寶地,山擁梵王宮。
半壁燈煙光閃灼,一行香靄霧朦朧。
孫大聖按下雲頭,報與三藏道:「師父,此間果是座寺院,卻好借宿,我們去來。」
長老於是放開馬,一直前來,徑到了山門之外。
行者道:「師父,這一座是個什麼寺?」
三藏道:「我的馬蹄才然停住,這會兒腳尖還未出鐙,你便問是甚麼寺,我卻又怎知他的名頭!」
行者道:「你老人家自幼為僧,曾講過儒書,更常演經法,此間文理皆通,然後受唐王的恩宥。
眼下這廟門上有那般大字,你卻如何不認得?」
長老笑道:「悟空啊,可不要以己度人,話說無知。
你有火眼金睛傍身,即便視日逐夜也若尋常。
可為師方才面西催馬,本就被太陽影射難忍。
那廟門上雖然有字,卻也被塵垢朦朧,所以未曾看清。」
行者聞言,不好意思笑了笑。
而後把腰兒躬一躬,長了二丈余高,用手展去灰塵道:「師父,老孫失禮了,此刻請看便是。」
只見上有五個大字,乃是:敕建寶林寺。
行者收了法身,道:「師父,這會你安排誰進這寺里去借宿?」
三藏道:「所謂身先士卒,既是寺廟,自然應當我先進去。
況你們的嘴臉不美,言語粗疏,性剛氣傲,倘遇著些以貌取人的凡夫,恐壞心情修性,反為不美。」
行者點頭道:「既如此說了,那便請師父先進去吧,我等在門口靜候。」
於是長老丟了錫杖,解下斗篷,整衣合掌,徑入山門。
只見兩邊紅漆欄杆裡面,高坐著一對金剛,裝塑的威儀惡丑:
一個鐵面鋼須似活容,一個燥眉圜眼若玲瓏。
左邊的拳頭骨突如生鐵,右邊的手掌崚嶒賽赤銅。
金甲連環光燦爛,明盔綉帶映飄風。
西方真箇多供佛,石鼎中間香火紅。
三藏見了,點頭長嘆道:「我那東土,若有人也將泥胎塑成這等大菩薩,燒香供養,便已向善大成。
倘人人修佛立說,弟子便也不用辛苦去西天矣。」
正嘆息處,又到了二層山門之內。
只見有四大天王之相,乃是持國、多聞、增長、廣目,按東北西南風調雨順之意。
進了二層門裡,又見有喬松四樹。
一樹樹翠蓋蓬蓬,卻如傘狀,忽抬頭,乃是大雄寶殿。
那長老合掌皈依,舒身下拜。
拜罷起來,轉過佛台,到於後門之下,又見有座觀音普度南海之相。
那壁上都是良工巧匠裝塑的那些蝦魚蟹鱉,出頭露尾,跳海水波潮耍子。
長老又點頭三五度,感嘆萬千聲道:「可嘆啊!
鱗甲眾生且拜佛,為人還有不努力!」
正讚歎間,又見三門裡走出一個道人。
那道人見三藏相貌稀奇,丰姿非俗,遂趨步上前施禮道:「大師有禮了,請問您打哪裡來?」
三藏道:「道友有禮,貧僧是東土大唐駕下,差來上西天拜佛求經的。
今到寶方,天色將晚,想叨擾告借一宿。」
那人道:「師父莫怪,此事我卻做不得主。
我是這裡掃地、撞鐘、打勤、苦勞的道人,裡面還有個管家的老師父哩,你且待我進去稟他一聲。
他若留你,我就出來奉請;
若不留你,我卻不敢擅答。」
三藏道:「緣法天定,此番卻累你辛苦,罪過,罪過!」
那道人擺了擺手,便急跑到方丈報道:「老爺,外面有人想要借宿。」
那僧官即起身,換了衣服,按一按毗盧帽,披上袈裟,開門迎接。
途中詢問道人:「你可提前為我指指,容我先觀察觀察。」
道人有些疑惑,只用手指定玄奘道:「那正殿後邊站著的,可不是他?」
僧官抬眼,只見三藏光著一個頭,穿一領二十五條達摩衣,足下登一雙拖泥帶水的達公鞋,斜倚在那後門首。
僧官看清后大怒道:「道人少打!
你豈不知我是僧官,但只有城上來的士大夫降香,我方出來迎接。
似這等一個野和尚,你怎麼多虛少實,報我正裝專程來迎!
看他那嘴臉,不是個誠實的,多是雲遊方上僧。
今日天晚,我猜他來借宿該是有不軌圖謀。
我們方丈中素來清凈,豈容他的打攪!
教他往前廊下蹲過這夜便罷了,多此一舉報我怎的!」
言畢,這僧官便抽身轉去。
長老遠遠聽到那人咆哮,唯長嘆一聲,心道:可憐,可憐!
凡夫俗人終日忙碌卻還是蠅營狗苟,這才是心賤人悲!
想他也該是從小兒出家做了和尚,此生不曾拜懺吃葷生歹意,看經談法卻該認真。
可沒有慈悲懷怒傷人,終壞禪心,難成正果;
即便我丟瓦、拋磚、傷佛殿,乃至阿羅臉上剝真金,又如何?
即便他禮佛、講經、修廟宇,乃至收徒傳道終涅槃,又如何?
誰能成佛?誰該成佛?誰才是佛?
噫!可憐啊!
孰不知偽善攀附傷天地,浮屠廟宇才是空!
這和尚不留我夜宿便罷了,怎好說這等憊懶話顯露本心?
他教我們到前廊下蹲著?
呵呵!此話不與我那大徒弟說還好……
若說了,管教猴子進來好揍他一頓!
想著想著,玄奘竟不生氣了,甚至還有那麼幾分想笑。
於是他對那掃地道人擺了擺手道:「也罷,也罷,難為道友了。
常言道,人將在世,禮樂為先。
我且進去問他一聲,看意下如何。」
於是玄奘踏腳跡,跟他進了方丈門裡,只見那僧官脫了衣服,氣呼呼的坐在那裡。
遠遠望去,卻不知他是在念經,還是要與人家寫法事。
只見那桌案上有些紙札堆積,唐僧不好深入,便就立於天井裡,躬身叫道:「院主,弟子問訊了!」
那和尚本沒有讓他進裡邊來的意思,見這傢伙不請自入,於是半答不答還了個禮道:「你是那裡來的?」
三藏道:「弟子乃東土大唐駕下王爺,受人皇所命,特差往上西天拜佛求經的。
此間經過寶方天晚,求借一宿,明日不犯天光就行了。
萬望老院主方便方便。」
那僧官聞言,猛地站起身來道:「你是便是那傳說中的天朝『三藏王』么?」
三藏微微頷首道:「不敢,不敢,弟子便是。」
僧官呆了片刻,才用奇怪語氣說道:「高僧既往西天取經,怎麼沒繼續走路?」
三藏道:「貧僧初來此地,卻不曾走過貴處的路。」
他道:「正西去只四五里遠近,有座三十里店,店上有賣飯的人家,方便好宿。
我這裡有些緣由尾實不便,更不好留遠來的僧入宿。」
三藏合掌道:「院主,古人有雲,庵觀寺院,都是我方上人的館驛,見山門就有三升米分。
你這樓閣廟宇如此大,怎麼卻留不得我,難道其中還有情由?」
僧官卻依舊嘴硬,只道:「你這天朝來的高僧怎如此固執!」
三藏道:「何為固執?」
僧官道:「古人云:老虎進了城,家家都閉門。
雖然不咬人,日前壞了名。」
三藏道:「怎麼日前壞了名?」
他胡扯道:「向年有幾眾行腳僧,來於山門口坐下,是我見他寒薄,一個個衣破鞋無,光頭赤腳。
我嘆他那般襤褸,即忙請入方丈,延之上坐。
款待了齋飯,又將故衣各借一件與他,就留他住了幾日。
怎知他貪圖自在衣食,更不思量起身,直厚著臉皮便住了七八個年頭。
住便也罷,他們卻又干出許多不公的事來。」
三藏問道:「有甚麼不公的事?」
僧官接著扯道:「你聽我說,他們:
閑時沿牆拋瓦,悶來壁上扳釘。
冷天向火折窗欞,夏日拖門攔徑。
幡布扯為腳帶,牙香偷換蔓菁。
常將琉璃把油傾,奪碗奪鍋賭勝。」
三藏聽言心中暗道:可憐啊!他們佛教竟還有這般憊懶人物。
我佛家弟子才不是那等樣沒脊骨的樣子!
但話已至此,三藏也沒有什麼臉面繼續留下。
只見他急走出去,在門口見了三個徒弟。
行者見師父面上含怒,於是上前問道:「師父,可是寺里和尚打你了?」
唐僧搖頭道:「不曾打。」
八戒說:「一定打來了,不是,怎麼你的聲音也變了?」
那行者道:「那些傢伙罵你了?」
唐僧搖頭道:「也不曾罵。」
行者疑惑,問道:「既不曾打,又不曾罵,師父為何還有這般苦惱?
難不成是思念唐朝家鄉了?」
唐僧道:「徒弟,他這裡不方便留宿,咱們還是走吧!」
行者笑道:「這裡想是道士的道觀,不敬和尚?」
唐僧怒道:「觀里道士也是同修,為何非得不敬和尚?」
行者道:「師父心軟慈悲,是真和尚。
可世間紛繁,卻不會都與我們一般。
常言道,既在佛會下,都是有緣人。
師父且坐,等俺老孫進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