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海到盡頭天作岸

第四十章 海到盡頭天作岸

《天朝·帝都》,卷九十三。

帝曜七年五月,鳳氏謀逆,事敗。逆首鳳衍及其兒子腰斬於市,九族流徙千里。帝以仁政,未興大獄。

六月,帝廢九品世襲制,設麟台相閣。破格取仕,拔擢寒門才俊,布衣卿相自此始。

九月,頒均田令,清丈田畝,勸課農桑,輕徭薄賦。復止兵役,不奪農時。

十二月,湖州廣安、廣通渠成。兩江連通,支渠縱橫,盡從天利,灌田萬畝。江東平原絕天旱雨澇之災,歲無饑饉,年有豐余。

帝曜八年三月,帝詔修《天朝律》。盡削聖武所用酷峻之法,廢酷刑十三種,減大辟九十六條,減流入徙者七十條,削繁去蠢,寬仁慎刑。

八月,廢夷秋之別。遷中原百姓融於邊城,四域之內,一視同仁。胡越一家,自古唯有也。

帝曜九年,設琅州、文州、越州、明州、涼州等十一處商埠,四通貿易。異域來朝者數以千萬,使臣、商旅、藝者、僧人云集於帝都……

宣聖宮,太霄湖。

輕舟悠然,波上寒煙翠。青山如屏,半世繁華影。

轉眼又是一年,春已去,秋風遠,望過了塵世風雲,看不盡萬眾蒼生,泛舟停棹,偷得浮生半日閑。

船舷之側,夜天凌閑閑倚在那裡,手中玩著一支紫玉蕭,青袍廣袖隨風飄揚,雙目半合,神情愜意。卿塵坐在他身邊,白衣如雲,鉛華不染,纖指弄弦,清音自正吟琴上流瀉,婉轉在她指尖,遊盪在雲波之上。

只是漫無目的地撫琴,只為與他泛舟一游。自從帝曜七年的那場宮變之後,卿塵因舊疾移居宣聖宮靜養,此處山水靈秀,宮苑清靜,她漸漸便很少再回大正宮,常住在此。這幾年身子時好時壞,她也早已成了習慣,一手醫術盡在自己身上歷練得精湛。命雖天定,人亦可求。

或許是因卿塵回宮的時間越來越少,夜天凌來宣聖宮的次數便越發多了。今日隨興而至,四處不見她人,在這太霄湖上聽到琴聲,尋聲而來,卻見她獨自撫琴,遙望那秋色清遠的湖面,思緒悠然。

點點曲音,輕渺淡遠。夜天凌原本靜靜聽著,忽而薄唇一揚,回眸相望,修長的手指撫上竹蕭,清澈的簫音飄然逍遙,攜那雲影天光,頓時和入了琴聲之中。

秋水瀟然雲波遠,龍翔鳳舞入九天。

七弦如絲,玉潔冰清,紫竹修然,明澈洒脫。卿塵笑看他一眼,揚手輕拂,琴音飄搖而起。

滄海笑,滔滔兩岸潮,浮塵隨浪記今朝;

蒼天笑,紛紛世上潮,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江山笑,煙雨遙,濤浪盡紅塵俗事知多少;

蒼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琴聲飄逸,清風去,淡看煙雨蒼茫。簫音曠遠,波潮起,笑對滄海浮沉。

一曲滄海笑,那簫音與琴聲流轉合奏,如為一體,不在指尖,不在唇邊,彷彿只在心間。心有靈犀,比翼相顧,共看人間逍遙,且聽潮起潮落。相攜相伴,紅塵萬丈落盡,笑傲此生,海闊天空。

琴音漸行漸遠,簫聲淡入雲天。伴著最後一抹餘音裊裊,卿塵似乎輕嘆了一聲,笑問夜天凌:「四哥,你還記得這首曲子?」

紫竹簫在夜天凌手邊打了個轉,他對她一揚眉:「當然記得,我第一次聽到你的琴,便是這首曲子。」

卿塵手指撫過冰弦,垂眸一笑。夜天凌緩步上前,低頭問道:「清兒,這一路,你陪了我十年了。」他抬起熱愛清秀的臉龐:「開心嗎?」

卿塵淡淡微笑:「既是陪你,自然開心。」

夜天凌唇角勾起個清俊的弧度,微微搖了搖頭,再道:「在想什麼?告訴我。」

卿塵凝眸注視於他,他那俊逸的笑容瀟洒不羈,黑亮的眸心炫光明耀,一直透入她的心底,將她看得清清楚楚,他低沉的聲音似乎在誘惑著她,等待著她,縱容著她…

如此坦蕩的目光,映著颯爽的秋空,碧雲萬里,一覽無餘。她突然揚眸而笑,看向這瑤池瓊樓,金殿碧苑,慢慢問道:「方寸天地,天不夠高,海不夠闊,四哥,你可捨得?」

夜天凌朗聲長笑,笑中逸興傲然:「既是方寸之地,何來不舍?」

卿塵粲然一笑:「當真捨得?」

夜天凌撫上她的臉龐:「捨得,是因為捨不得。」他將卿塵帶入懷中,手指穿過她幽涼的髮絲,眸中儘是憐惜,暖暖說道:「清兒,我答應過陪你去東海,這俗世人間你已陪了我十年,以後的日子,讓我來陪你。」

卿塵笑而不語,側首靠在他溫暖的懷中。兩人立在船頭,湖風清遠,迎面拂起衣衫袖袂,輕舟飄蕩,漸漸淡入了煙波浩淼的雲水深處。

《天朝史·帝都》,卷九十四。

帝曜十一年三月,帝命湛王攝政,攜天後東巡。四月,登驚雲山,祭始帝。從江乘渡,過七州,抵九原。五月,至琅州,登舟出海,遇驟風。海狂浪急,襲散眾船。浪息,帝舟不復見…

帝曜十一年暮春,帝都本是暖風艷陽,繁花似錦,上下政通人和,四處歌舞昇平,卻忽然被東海傳來的消息掀起軒然大波。

帝后東巡的座舟在東海遭遇風浪,竟然失去蹤影。琅州水軍出動二百餘艘戰船,戰士數萬,多方尋覓,僅在三日之後尋得隨行船隻二十一艘。其餘諸船皆不得歸。帝后罹難,消息一經確實,舉朝震駭,天下舉哀。天朝三十六州百姓布奠傾觴,哭望東海,天地為愁,草木同悲。

帝都內外一片肅然悲涼,大正宮太極殿前,群臣縞素跪叩。此時已拜為麟台內相的斯惟雲手捧昊帝傳位詔書,率幾位相臣跪在殿內,面對著的,是湛王白衣素服的背影。

噩耗傳入帝都都已經過去一個多月,東海水軍數十次出海尋找帝舟,卻始終一無所獲,昊帝與天後生還的希望已極為渺茫。但無論如何勸說,湛王始終堅持不肯繼承皇位。國不可一日無君,斯惟雲等悲痛之餘憂心不已,今日再次殿前跪求。湛王卻一字不言,只是望著那金鑾寶座,兀自靜立。

斯惟雲抬頭,眼前那頎長的背影,在高大雄偉的殿堂前顯得如此孤寂,他幾乎能感動湛王心中的悲傷,那是一種刻骨銘心的痛楚帶來的悲傷,無言,無聲,無止,無盡,瀰漫於整個輝煌的宮闕,天地亦為之寂寥。

「王爺。」斯惟雲再次叩請湛王受命登基,身後眾臣一併俯首。

湛王終於轉過身來,殿前喪冠哀服一片素色如海,皆盡落在他幽寂的眼底,「你們退下吧。」他緩緩說了一句。

「王爺。」

「退下吧。」

斯惟雲與杜君述相顧對視,無奈嘆息,只得俯身應命。

群臣告退,大殿內外漸漸空曠無聲,暮色餘輝落上龍階檐柱,在殿中光潔如鏡的玄石地上塗抹出靜寂的光影。

夜天湛往前走去,空蕩蕩的大殿中只有他的腳步聲清晰可聞,走過漫長的殿堂,邁上高高的玉階,最後停在至高處那張龍椅面前。他伸出手,觸摸到那鎏光金燦的浮雕,忽然猛地一用力,龍鱗利爪直刺掌心,尖銳的疼痛驟然傳遍全身,心中萬箭攢射的感覺彷彿隨著這樣的痛,稍微變得模糊。

他一瞬不瞬的看著這張龍椅,百般滋味,盡在心頭。曾經他最想得到的,曾經他苦苦追求的,現在近在眼前,然而卻只有一個人,永遠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他得到了什麼,失去了什麼,在最不想得到的時候得到,在最不想失去的時候失去。

痛過之後,心中彷彿一片空白。他撐在龍椅之上,居然發現自己笑了出來。絲絲苦澀浸入骨髓,無聲的嘲弄,無形的笑。

「父王。」身後突然有人叫他,夜天湛回頭,見元修手中拿著什麼東西站在大殿的一側。見他轉身,元修便走到玉階之前,抬頭道:「皇伯母去東海之前留給我這個木盒,囑咐我在三個月後親手交給你。」

夜天湛接過元修手中的木盒,熟悉的花紋,精緻的雕刻,正是他昔年出征之前送給卿塵的。他急忙打開盒蓋,裡面仍是那支玉簪,白玉凝脂,木蘭花靜,旁邊是一副雪色的絲絹。隨著他手腕一抖,絲絹上兩行字跡展開在眼前。分明是兩個人的筆跡,卻神骨相合,如同出自一人之手——

托君社稷,還君江山。

元修站在旁邊,看到父王的手在微微顫抖。「父王?」他忍不住上前叫了一聲。

夜天湛雙手緊握,猛地閉目抬頭,久久不能言語。待到重新睜開眼睛,他眼底紅絲隱現,唇角卻緩緩逸出了一絲通透而明澈的笑。

帝曜十一年七月,湛王登基即位,稱聖帝,改元太和。

太和元年,冊王妃靳氏為貴妃,嫡皇子元修為太子。九月,御駕東巡,駐琅州三月有餘,至歲末,返駕帝都。

數年後,天下大治。太和一朝,朝無貪庸,野無遺賢。九州歲收豐稔,米每鬥不過二錢,終歲斷死刑僅餘二十餘人。東至於海,南極五嶺,夜不閉戶,路不拾遺,道途不驚,史稱「太和盛世。」

琅州觀海台,夜天湛負手獨立在山崖之巔,浩瀚的東海劇目無極,長風吹得他長衫飄搖,卻不能撼動那挺拔身姿。

遙遠的天際仍籠罩在一片暗青色的蒼茫之中,崖前是陡直的峭壁,前赴後繼的海潮擊上岩石,捲起驚濤萬丈。碎浪如雪,半空中紛紛散落,隨著洶湧的濤聲遙遙退去,消失在波瀾浮沉的遠處。潮起潮落,洶湧澎湃,一浪過後又是一浪,周而復始,無休無止。

碧浪無盡,天外有天。

夜天湛望著這片他曾經歷盡風浪,一手締造了安寧的東海。海天一線處漸漸露出一道晨曦,隨著朝陽慢慢升起,海面上浮光絢麗,雲霞翻湧,彷彿深處蘊藏著巨大的無法抗拒的力量。終於,一輪旭日噴薄而出,萬丈光芒奪目,在天地間照出一片波瀾壯闊的輝煌。

夜天湛渾身沐浴在這旭日的光輝之中,深邃的眼底儘是明亮與堅毅,回首處,長風萬里,江山如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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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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