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已是秋窗秋不盡
桌上放著四隻翠色暖玉杯,是那日夜天湛他們兄弟三人來這裡品酒談天帶過來,便一直放在這裡的。
這杯子說不得價值連城,卻雕的精巧,用了四塊水頭清透的綠翡琢成「梅、蘭、菊、竹」幾樣雅緻的花色,玲瓏精巧賞心悅目,倒是夜天湛頗為心愛之物。
卿塵怕有損傷,不敢亂放,便將它們細細清洗了一番,裝好后打算去尋知安來收走。
一日的秋雨使得天色沉暗了許多,風吹雲動灰濛濛的塗滿天穹。偶爾有幾片尚見青翠的葉子禁不住風吹雨打,落到撐起的紫竹油傘上,遮住了工匠筆下精美的蘭芷,只是雨意瀟瀟。
卿塵低了頭緩步穿過本是花木扶疏的長廊,見那紫藤花飄零一地,往日芬芳依稀,卻已不見了馥郁香彩,沿著這九曲迴廊蜿蜒過去,星星點點殘留著最後的美麗。
卿塵在迴廊處立了片刻,抬頭去看細細飄來的雨絲,心中忽然被什麼牽扯了一下。
不遠處迴廊盡頭,有人負手身後,站在通往凝翠亭的一座白玉雕琢的蓮花拱橋之上,和她一樣靜靜的望向漫天細雨。那一如既往的湛藍晴衫,像是破雲而出的一抹晴朗,卻不知為何在這秋雨中帶了些許難以掩飾的憂鬱。
卿塵駐足不前,猶豫著要不要先回房去,夜天湛卻在她望過去的那一瞬間轉身過來,看向了她。
不遠亦不近的距離,兩人誰也沒有動,隔著荷塘相望。一時間四周彷彿寂靜的只能聽見細微雨聲,在整個天地間鋪展開一道若有若無的幕簾。
莫名的就有種酸楚驀然而來,卿塵手中握著的紙傘輕輕一晃,一朵紫藤花悄然滑落,輕輕的跌入雨中。
第一次見到李唐,就是在這樣的雨天,他低頭幫自己揀起筆記那一瞬間的微笑,留在她心中很久。她很想現在就找到李唐問他,那時候你曾有過的微笑,究竟是為了什麼,就在那一個凝固的剎那,是不是僅僅是因為遇到了我而微笑,抑或是,其他。
這裡是你的前世嗎?那麼我是今生的我,還是前世,是恨的我,還是愛?
笑,不得知的問題,又多了一個。
卿塵苦笑著搖頭,終於舉步向前走去。
夜天湛在拱橋之上凝視卿塵自淡煙微雨中緩緩而來,紫竹傘下水墨素顏仿若淺淺辰光,雨落如花,花爍如星。
依稀彷彿,在遙遠的不真切處曾經有這樣一個女子向自己走來,那樣確切卻又如此的虛渺。是什麼時候,這個人就在自己心頭眼底,不能不想,不能不看?
她在舟中撫琴揚眉弦驚四座時?
她在自己懷中疲憊柔弱楚楚不禁時?
她在這荷塘上婉轉輕歌長袖娉婷時?
還是她在天帝面前高貴大方沉靜自如時?
抑或是她在馬上英姿颯爽不讓鬚眉,還是她在書房中的聰慧瓏玲見識不凡?
世上百媚千紅弱水三千,獨有這一人像是註定了如此,連自己都覺無可奈何。
待到卿塵自傘下抬起頭,夜天湛唇角露出了微笑,一如千百次的天高雲淡,無垠萬里。
他沒有遮傘,發間衣衫已落了不少雨,卿塵卻沒有從他身上感到一絲狼狽,風姿超拔泰然自若,彷彿是一塊被雨水沖洗的美玉,越發清透的叫人驚嘆叫人挑不出絲毫瑕疵。
雨比方才落的急了些,卿塵將手中的傘抬了抬,想替他擋一下雨,卻又覺得這樣的動作過於曖昧,一柄紫竹傘不高不低的停在兩人之間,光潔的傘柄幾乎能映出兩人的影子,進退不得。
夜天湛看著她一笑,開口道:「凝翠亭中賞雨,也是別有景緻。」說罷轉身舉步,卿塵靜靜和他並肩而行。
「今早十一弟到了京城,父皇在朝上很是欣悅,不日四哥五哥大軍亦將歸朝,禮部已著手籌劃犒軍了。」像往常一樣,夜天湛看似隨意的和卿塵閑聊一日朝事,像是理清自己思路,也時常聽她些意見。
這麼多天了並未覺得不妥,卿塵現在反而察覺有些異樣。這些話,本是丈夫在外忙碌一天,回家在溫暖的房中鬆散下來,只有對自己的妻子才會說。大事小事有的沒的難的易的喜的煩的,並不是要討論什麼,只是需要一個人傾聽,哪怕得到的只是她一個淡淡的關懷的笑容,一句體貼的溫柔的話語,便足夠將一日的操勞盡去,安於她帶來的欣然。即便是叱詫風雲九五至尊也不外如是吧。
而他將這樣的話對她說,他的妻他的妾都沒有能夠聽到這樣的他,都只能看到他的瀟洒自如政績斐然,不能分享。
夜天湛見她盯著自己出神,奇怪的說道:「卿塵?」
「啊?」卿塵回過神來,知道自己隨時走神的毛病又犯了,對他抱歉的一笑:「這下子你便又該忙了吧?」
夜天湛若有所思的看她:「再忙幾日等五哥回來,卸了京畿司的差事,便可鬆散幾日。」
卿塵點頭道:「你難得空閑,到時候可以好好輕鬆下了。」
夜天湛道:「過幾天深秋時分,皇家獵場的風景極好,那時縱馬巡獵是很有趣的事情,十二弟這些天總說你騎術好,屆時可別讓他失望。」
卿塵想了想,對他道:「可能真的要他失望了。」
夜天湛笑道:「你的雲騁不太可能賽不過他的『千追』。」
卿塵搖頭:「不是,我是怕沒機會和他比試騎術了。」
夜天湛眸中笑意微微一斂,看定卿塵。
卿塵避開了他的眼光,去看那越來越急的雨幕。荷塘上隱約已見凋零,曾經飽滿的花朵早已卸了紅妝,急雨打在殘存的荷葉之上,激起一層淡碧色的煙雨。
「我是來向你告辭的。」許久的沉默,卿塵終於再開口道:「天舞齋的案子雖還未結案,但也未必需要我這個證人了,何況我前日聽漓說,丹瓊和碧瑤兩姐妹並未離開京城,即便要證人,你也找得到她們。所以我該走了。」理由充分得體合理並無懈可擊。
這話音落後,兩人又陷入沉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