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獨擋一面
映寒到達慈修庵,已經是十天以後的事了。曼娑依然像上一次一樣,早早就在門前等著她了。
見到曼娑之前,一路上映寒心裡多少還是忐忑的,尷尬的,糾結的。她既怕曼娑怪自己搶走了玄淵,又怕想起曼娑與玄淵之間的親密過往自己會不經意間失儀,但映寒又清楚地知道,曼娑對玄淵如此重要,也對自己如姐姐一樣親切,這輩子,她們總是要再見的,甚至,若不是因為玄淵,映寒本是非常期待再次見到曼娑的。所以思來想去,還不如趁著這一次玄淵不在的時候,去與曼娑單獨相處一段時間。
出乎意料的是,見到曼娑的那一刻,映寒心底里那一絲狹隘的彆扭的情緒與計較,頃刻間就在兩人重逢的喜悅中,煙消雲散了。
曼娑看著映寒小嬌娘的裝扮,笑得溫煦自然,有股子由衷地開心,這開心即是為映寒的,也是為玄淵的。曼娑扶住映寒手臂的第一刻,便溫柔地笑著問:「妹妹,你開心嗎?」
映寒歪了頭,眼圈立時有點紅了,說:「姐姐,我開心,也很想你。」
映寒突然就知道了,曼娑不怪她,真的一點都不怪。曼娑與玄淵的緣分,本就是奇特的,在玄淵的心裡,他對曼娑的眷戀非常的複雜,既有親人般的依賴,卻也有少年逆反的逃離,在成年以後,對她最終變成了一份對家人的責任。
曼娑的心裡想必一直清楚這一點吧,她的不執著,並非只是為了成全玄淵與映寒,更是為了成全她自己。
什麼多餘的話,都不用說了。
那天晚上,倆個姑娘同塌而眠。
曼娑講起了很多玄淵少年時的往事和糗事,語氣平靜地直如講到自己的弟弟。映寒一邊聽一邊笑,笑完了,又深深地心疼,她為什麼沒有早點遇見玄淵呢?雖然她也做不了什麼,但至少可以好好地把他抱在懷裡,揉揉他的頭,告訴他,沒關係的,都會過去的。前路上,有我等著你呢。你好好地長大,就會遇見我,以後再難的事,有我陪著你。
突然想起那時曼娑對她說:「你和玄淵未來的日子還長著呢。」
映寒突然好奇起來,問:「姐姐,你那時怎麼會料到我們倆在一起?」
曼娑笑了,抬手掐了掐映寒的小鼻尖,說:「就你們倆之間那別彆扭扭的勁兒,要不是都把對方放在心裡了,怎麼會呢?」
映寒不高興了:「我怎麼彆扭了?我正常的不得了。是陳玄淵,他對我愛答不理的。」
曼娑含笑地看了她一眼,說:「你此時都嫁給他了,還不承認那會子就已經對他動心了嗎?那天晚上還跟我講什麼,你在大明定了親——你若當時心裡裝的還是你在大明的未婚夫君,就不會真地哭得那麼慘。你啊,那小醋吃的,得有臉大的那麼一缽,酸的心肝都穿了,自己心裡還不明白,便遁到個殼裡躲著,想著自己本來也是有人要有人疼的,憑什麼去喜歡這麼個流氓閻王,才一回了屋子就抓著救命稻草似的去攥那個帕子,對不對?」
映寒一下子把臉埋進了被子。
曼娑輕輕地把被子掀開,柔聲地說:「妹妹,當初我怎麼勸你,現在還是怎麼勸你。那晚上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對玄淵來說,那天晚上他只不過是想借著別人,打消對你的念頭。」
映寒垂下眼去。她本來打定主意不提那天晚上的事了,卻沒想到曼娑自己提了起來。
黑暗中,她看不清曼娑的表情,只聽到曼娑在她耳邊輕輕地說:「妹妹,你知道嗎?玄淵對姑娘家,哪怕是露水夫妻,也從不會毛毛躁躁的。但是那天晚上,他在我這裡,突然一反常態,甚至……有些粗魯,完全不像他。我雖是明妃,也是女人,如何感覺不到呢?從你來敲門那刻起,他的心就已經不在我這裡了,只不過他怕我發現,又怕我心裡難過,自己又好面子,手上便急躁了些……就好像,賭著口氣,不肯認輸,既然起了頭,不如快點結束算了。後來你們那一鬧,倒給了他台階,不然啊,他死要面子活受罪,還要顧著我的感受呢。妹妹,上一次同你聊的時候,你還是個姑娘家,又拿出個帕子來跟我說你已經定親了,這些話我便不好同你說。現下你既已經嫁給了玄淵,自然該明白我說這些話的意思了。」
映寒只覺自己的臉燒得火燙,她自然是明白的。玄淵對她雖然上了癮似的欲罷不能,但其實一直是非常小心體貼的,除了第一次,她從來沒有真地痛過或者不舒服過。
玄淵確實不是急色的人,更不會像那晚自己懵懵懂懂之間偷聽到的那般粗魯。
映寒偷眼看看曼娑,突然伸出手來一把抱住了她的肩,將頭靠在曼娑的肩頭,說:「姐姐,這對你……真的不公平。他欠了你一條命呢,你不生他的氣嗎?這若是我……我怎麼也不願意把他讓給別人的。」
曼娑笑了,笑著笑著,眼裡有了點潮意,撫了撫映寒的頭,輕輕說:「妹妹,我救玄淵一命,自有因果,已經為我自己攢下了後世功德,所以並不需要他給我回報。再說,這怎麼是讓呢?大多數的人連自己的心都把控不了,更何況其他人的心?若是想什麼便有什麼,這世上哪裡還會有佛祖和佛法?若你有的選,你豈非也想一直惦記著你大明的哥哥?何必這麼辛苦地喜歡玄淵?他脾氣臭,性子倔,好面子……還長得那麼招姑娘的眼,我可受不了他,更不可能與他如世俗夫妻般相處。我七歲起便父母雙亡,在寺廟裡長大,本來早就決定了終身禮佛。我們密宗佛教,博大精深,光是一部《甘珠爾》和一部《丹珠爾》就夠窮盡一生去鑽研的,更別提還有除了《大藏經》之外的大小五明可以學習。妹妹,我這一輩子,本就是不能嫁人的,等到二十六歲生日那天,我卸任明妃之後,便會正式發願出家,去作一名逍遙自在沉浸於佛法世界的比丘尼。玄淵這麼樣一個人,也只有你,會當寶一樣的護著。他未來,便是你一輩子的麻煩了。」
映寒心頭感動,便問:「那麼姐姐,你這輩子,可有什麼願望?你全了我和玄淵的願,我想報答你呢。」
曼娑悵然地想了想,便說:「我的願望么?嗯,前些年,咱們大明的永樂皇上終於刻完了全天下第一部全本藏文的《大藏經》,我……有生之年很想去親眼看一看。看完了經,我便想回家了,回安多藏區的家。我們安多高原上的天真藍啊,雲真近啊,空氣又乾淨又冷冽,風又清亮又透徹,星星又繁密又晶瑩……我每次念著度母心咒,就會想起家鄉來。我就想啊,我若念一句咒,數一顆星,也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把天上的每顆星星都用心祝禱一遍呢?」
映寒聽得都怔了,心裡一陣難過,眨眨眼,說:「姐姐,你現在便念個度母心咒給我聽,好不好?」
曼娑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輕啟朱唇,安靜的卧室里,檀香繚繞,梵音漸起:「嗡~~噠咧……多噠咧……多咧……」
細如仙樂,莊嚴素凈,卻又彷彿萬物生出的天籟。
映寒聽著聽著,內心安寧,不覺沉沉睡去。
曼娑幫映寒掖了掖被角,靜靜地躺好,拎起自己枕邊的佛珠,依然在心底一遍遍地默念著綠度母心咒:請解除我內心的障礙吧,那如獅子般的我慢,如大象一般的無明,如森林大火般猛烈的瞋恨,如蛇一般的忌妒,如毒的貪心,如魔一般的疑惑……全都消散了吧……
第二天,練完功吃過早飯,映寒便叫上阿蛋,與曼娑一同去奶街上看鋪面了。
奶街其實並不止是一條街,而是大城之內華人聚居的一大片區域。慈修庵所在的位置,在奶街較為僻靜的一隅。
映寒上次來,去過奶街的主街,對那裡的繁華印象深刻,發現但凡金陵能買到的流行新鮮玩意兒,晚上三五個月便一定會出現在奶街的店鋪里。映寒甚至還在奶街的綢布莊里見到了自家雲秀坊的成衣,被當作最貴重的貨物,擺在店鋪中央的貨架上。
這一天並不太順利,映寒接連相看了幾家鋪面,並沒有什麼特別中意的——不是位置不好,就是租金太貴,要麼就是內里的面積不足,格局不好。看到最後,映寒都不禁有些頹喪了。
曼娑笑著勸她,不必心急,這還只是臨時約到的幾家。奶街這麼大,再待上幾日,慢慢看,總有合適的地方。
兩個人從最後一家鋪面出來,映寒看看時日尚早,便想起海寨里缺這缺那,不如捎帶手逛逛街,買些東西。一時想到玄淵的中衣鞋襪貌似都穿了很多年,有些該換了,便進了成衣店。一時想到段澄的孩子再過七個月便要出生了,便又買了很多小孩的玩意兒。一時又覺得玄淵身上簡樸,成親倉促,自己只來得及作了個貼身的香囊給他,卻沒送過他什麼貴重信物,便進了玉石行想送他一個玉禁步。既然有了禁步,自然是要打上絡子的,便又去尋作絡子的絲線彩繩。
只苦了阿蛋,一路跟著,臉又擰成了疙瘩,心裡愁苦萬分地想:這他媽的簡直是占城國的痛苦記憶再現啊。
曼娑跟在後面,看著阿蛋手上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全是男人家貼身穿戴之物,便看著映寒笑了。心裡感嘆,玄淵娶這個姑娘,不知到底付出了什麼,換得這姑娘心裡只裝著他。
映寒最後見了一家書肆——乾坤書號。
曼娑跟她說:「進去看看嗎?這大約是奶街里,甚至是大城裡最大最全的華文書肆了。」
映寒笑著點點頭,想起海寨里的娃娃們要學讀書寫字,又惦記著玄淵是愛讀書的,抬腿就走了進去。
雖然剛進四月,但大城的中午已經開始炎熱了,臨近午時,大部分人都會躲在家裡,所以書肆里分外冷清,並沒有什麼人。
映寒走進去的時候,那屋子裡只有掌柜的在整理書架,餘下的,便是一個客人坐在書架重疊背後的角落裡,捧著一杯清茶,依稀瞧得見是在喝茶看書。
映寒一進門,就朝著掌柜的走了過去,張開口,清脆地問:「請問,您這裡有給小孩子開蒙的書本嗎?另外,可有大明新來的書?南麓書局的,宗文書堂的,日新堂的,不拘哪一家的,都可以。」
掌柜的知道這是來了大主顧,便高興地應了一聲,叫人來給幾人上茶:「有,有,都有。小娘子和明妃娘娘慢坐,我去給您尋來。」
映寒回頭看了一眼曼娑,才知道她在這奶街竟然這麼出名,人人都認識。
這時,書架背後那個僻靜角落裡坐著的客人,似是受了打擾,將手上的茶放了,身影晃動了幾下,透過書架向這邊張望了過來。
映寒已經在掌柜的介紹下慢慢翻檢起搬過來的一大摞書籍,對此全無察覺。
雲亭坐在書架背後的花几旁,利用書架上的狹窄縫隙看著映寒。
因為離開金陵日久,雲亭隨身攜帶的書籍都翻看的差不多了,前幾天便與本地華人通事官打聽大城的華文書肆,幾乎所有人都眾口一詞地推薦這家乾坤書號。左右今日無事,雲亭便自己一路尋來了奶街。進了書肆,本來只想隨便看看,但不想這書肆主人篤信佛教,經年累月,竟然頗收藏了一些雲亭沒見過的佛經典籍。他看著看著,不覺入了迷,最後選了一本稀有的《寶筪經》正在細細品味,不想就撞見了映寒一行。
自那日段澄到呂宅把映寒接走之後,兩個多月沒見過她了。此時再見,映寒已經盤了婦人頭,穿著南洋婦人的筒裙麻衣,明明只是略施粉黛,卻滿臉妍麗瑩潤,原來少女的秀美體態中,莫名地多了一些柔軟風流。舉手投足間,那少女的嬌憨已經不自覺地變作了顧盼生姿的嫵媚風情——彷彿是被雨露恩澤沁透了的明珠一般。
原來,真地這麼快,就嫁了啊。
雲亭彎了彎嘴唇,放鬆了梗住的喉結。
她看起來很好,很快樂。
只是……她的身旁,是一個帶髮修行的女尼,和一個壯漢,並不見那個文公子的身影。不過那壯漢,自己是見過的,不止見過,還有幾分熟悉——雲亭本來就對人的臉過目不忘,更何況是被自己親手打暈過的人。
雲亭不禁有了幾分了解,指節敲擊著書面,心下開始猶豫著,要不要走出去與映寒打個招呼。正在凝神細想時,書架外面卻緩緩地轉進一個人來。
雲亭好像被嚇到了一樣霍然起身,對著來人。
正是那位與映寒一起進門的女尼。
那女尼見到他,只微微笑了一下,輕聲地說:「對不住,打擾了。我來尋一本佛經。」
雲亭微怔,只得點點頭,畢竟心緒不寧,又抬眼去看映寒。
那女尼的青紗僧袍在書架間發出細細嗦嗦的響聲,越來越近,最後,竟然停在了雲亭身邊不遠。
雲亭轉過頭來,發現那女尼正盯著自己手中的佛經。雲亭看了看女尼,不由得失笑,這未免也太湊巧了,看來這女尼也是來尋這本《寶筪經》的。
《寶筪經》本是一部藏傳佛經,是唐朝初年吐蕃的高僧吞彌桑布扎自天竺求取而得,並從梵文譯為藏語。大乘的《寶筪經》則是後來才從西藏傳入內地的,雲亭此時手中拿著的是這部經書的漢文譯本,甚為稀有。
女尼微笑,將手比在胸前,說:「阿彌陀佛,原來施主也喜歡研讀經法嗎?這本《寶筪經》是我特意托此處掌柜輾轉尋來的,已等了好幾個月了。他說今天此書到了,擺在此處,我才過來搜尋。」
雲亭這就不得不說話了:「那是在下冒失了,不知此書已經有主,才隨手拿起來看了看。即如此,不能奪人所好,自當物歸原主。」
說著,將書好好合了,放在桌上,把手背在了身後,不由得又轉過頭去從書架之間瞟看了一眼遠處的映寒。只見她還在專註地在一推書籍中翻檢,並沒有注意到這邊的事情。
不想,那女尼並不拿書,也不離開,只是用一雙瞭然世事的細目看著雲亭,過了一會兒,竟然慢慢地笑了,垂著目說:「請問大人,可與外面那位女施主是舊識?」
雲亭轉過頭來,好奇地看著女尼,說:「正是。在下是大明金陵人士,與邵姑娘……文夫人在大明曾經有過幾面之緣。」
曼娑見此人身著大明服飾,言談舉止無不光明磊落,雖然時不時地掃一眼書架外面的人,有些不合禮數,但他眼神清明,毫無唐突冒犯之意,顯然並不是貪圖女人美色,而是因為認識映寒。可這在異國他鄉遇見了舊識,他卻又沒有想過去與映寒相見攀談的意思,曼娑不由得已有了幾分明白——這人只怕與映寒之間不只是有幾面之緣那麼簡單,因著避嫌之意,才不肯出去打招呼。曼娑心中有了隱約猜測,反倒不好多說什麼了。於是只微微地點頭,說:「大人愛讀佛經,想必也是誠心禮佛之人。不知怎麼稱呼?」
雲亭這才轉過身來,對著曼娑微微拱手,斂了眉眼,說:「在下諸葛雲亭,字悠碣,法號青蓮。敢問比丘尼的法號是?」
電光火石之間,曼娑突然知道此人是誰了——她想起了那天映寒握在手中的帕子角上,綉著的正是一朵青色的蓮花。
曼娑也垂了目,恭謹地說:「貧尼還未受具足戒,因此沒有正式的法號。我乃慈修庵的掌庵,這奶街之上的人,都喚貧尼一聲明妃娘娘。」
雲亭點點頭,也不再說話了,他知道這暹羅婦人當中多女尼道姑,其中有很多的人只是為了獨立其身,不依附男人生存,並不是真的受戒居士,面前這位曼娑娘娘,恐怕也是如此。
此時窗外一襲風來,吹動了雲亭月白色的綢衫,飄飄搖搖,顯得清貴而疏朗。
曼娑見他這一番人中龍鳳的風姿,第一次深刻意識到,映寒為了玄淵而放下的是什麼樣的一個人物。再仔細端詳雲亭眉眼之間淡淡的一縷糾結,又瞭然地感悟,這人雖然已經知道了映寒嫁給了玄淵,心裡卻依然沒能立刻完全放下這段感情——只怕,他的感受與自己對玄淵的複雜情愫,竟有幾分相似之處。
倆人就這樣默默地站著,許久,雲亭才意識到曼娑依然寧靜地站在一邊,並沒有馬上離開的意思,便又轉過頭來看著她。
曼娑這時才將桌上的書往前推了推,說:「諸葛大人,這本書,您若喜歡,可以借去一讀。讀完了,著人還到奶街慈修庵即可。」
說完,曼娑施了個禮,轉身離開了。
雲亭垂目看著桌上的那本書,半晌,才又穩穩地坐下來,靜靜地翻開經書,繼續讀了下去。
映寒本來只想在大城停留十餘天的,但是真地上手了,才知道一門生意從零開始有多難,立刻意識到自己把很多事情都想的太簡單了。
租用鋪面只是開始。鋪面里重新整治,便需要設計和統籌工程。鋪面好了,還要請到掌柜夥計,再籌備開業——開業的典禮反而是簡單的部分,難的是,如何得來第一批客戶。
以往雲岫庄也好,瓦屋也好,手上都握著最好的商品,貨真價實,還供應奇缺,自然不愁買家。可眼下這海通銀號,要商品沒商品,要招牌沒招牌,偏偏做的還是貴重金錢往來的生意,客人真的放心嗎?
幸好,段澄知道映寒會為難,不多日,便派了自己手下資格最老的掌柜前來大城。又過了幾日,陳三也從泉州回來了。
婚禮之後,玄淵和昌叔便派了陳三和鎮海鏢局的人一路護送吳會長和虞顯南回了大明,自然還帶了半船的聘禮——都是貴重的香料和象牙。因為知道楊老太爺信佛,玄淵還特意送了楊老太爺整整一套難得的南洋上座部佛經典籍,價值反在象牙之上。這一切籌備得有里有面,吳會長也沒話可說。
陳三這趟回來,則帶了整整一船的絲綢和瓷器,以及楊老太爺和楊大爺的書信——這自然是映寒的嫁妝了。
映寒從陳三口中得知,泉州的鋪面也已經開始籌備,楊大爺心中重視,還特意派了大表哥前往泉州親自督促監視,這才真地放心下來,看來——家裡人不僅同意了這門親事,還認可這門生意,更不曾為難吳會長。
陳三細細地將一路上的經過說了,最後才說:「楊家老太爺,是個非常明事理的人,他也知道,這生意既然是暴利,必然跟隨著巨大的風險。細算起來,南洋這邊承擔的風險更大,出的力也更多,您又嫁給了少當家的作主家娘子,那麼楊家甘願在生意當中拿小頭,佔三成,只幫著在泉州經營鋪面聯絡關係。銀號里的萬事都聽您和少當家的決策,楊家絕不多言,也不爭權,若是銀兩上有缺,隨時跟他通氣。這生意頭三年不掙錢也沒關係,每年結算,若是有虧,楊家按五成分擔。若是有掙的,按照您的意思分,也不要盡想著拿出來分紅,而是先緊著維持生意周轉要緊,這也算楊家這些年來欠您的嫁妝和工錢了。只是,老太爺有一句話囑咐——眼光放長遠一點,這是百年的生意,不要貪快冒進。起頭更是急不得,積跬步方能至千里。」
自打來了大城之後,映寒本來連日焦急,晚上都睡不踏實,偶爾午夜驚醒,便會覺得自己野心太大,懷疑自己根本擔不起這麼重的職責,心中已生了幾分怯意,更是特別地想念玄淵,想他若是此時陪在自己身邊多好,只消他抱抱她,親親她的耳朵,告訴她,我的丫頭是最棒的,她便什麼都不怕了。
此時聽了外祖帶來的幾句話,映寒心裡慢慢踏實下來。真的,這是百年的生意,並不急在一時。什麼事不是人一雙手生出來的?只要自己認真鑽研,詳細琢磨,難道還比別人差么?
眼前映寒最為難的事情,無非就是客戶哪裡來,但陳三既然來了,這件事就好辦了。海通銀號雖然沒有現成的客戶,但鎮海鏢局有——這麼多年在海上保鏢押送,早就在這大城之地建立了信譽和客戶關係,那麼,便從鎮海鏢局現有的客戶入手好了。
映寒就這麼一下子鑽進了這件事里,兩耳不聞窗外事,白天在鋪面現場或者鎮海鏢局裡商討諸事細節,晚上回了慈修庵也是要秉燭研究到很晚,細細地擬定生意的流程和價格,比較各種利弊,力圖找到一個既讓客戶滿意又讓自己有錢賺的最佳方法。每日晚上有了新的想法,第二日便和掌柜與陳三繼續討論完善。這樣子,竟然不知不覺就在大城待了一個多月,轉眼便已經到了五月底。
期間,段澄從蘇門答臘捎了信來,中間夾著玄淵的信,還是兩封一起來的。
玄淵的第一封信,是剛到錫蘭山便托商船帶回蘇門答臘的,但是商船耽擱了,幾乎是與第二封同時到的。第一封信里先是報了平安,又說下一步要去僧伽羅城拜見亞列苦奈兒。第二封信說,亞列苦奈兒見到了,那關於岳父大人的消息確實有幾分來歷,只是,見到岳父大人的並不是鎖里國人,而是泰米爾人。只怕邵重鈞藏身的地方,是在兩族人毗鄰之間的三不管地帶的深山裡。玄淵打算帶著卡多,深入錫蘭山去探尋一番,估計還需要點時日。
第一封信的末尾,玄淵寫著:丫頭,你乖乖的,照顧好自己,絕不可把自己養瘦了。
第二封信的末尾寫著:丫頭,為夫也很乖,就是有點餓有點渴。
看日期,第二封信都已經是將近一個月前發出來的了。
映寒看到這,羞紅了臉,輕輕地啐了一口。這人,果然正經不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