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三章 一敗塗地
納甲顯祿覺得自己坐在躺椅里只是迷糊了一剎那,也就上下眼皮打了一下架的功夫,就被人給搖醒了。
他一睜眼,第一眼居然還是下意識地去找那楊姑娘的身影——她依然好好地帶著面籬斗笠站在櫃檯里,幾乎連位置都沒變過。
下一刻,納甲顯祿才意識到,有人正抓著他的手臂,語氣急促地在他耳邊低聲說著什麼。他一時愣了神,聽到第二遍才反應過來。
——跟他說話的人,是自家宅邸親兵護衛的隊長。
——剛才家裡失竊了,光天化日之下,有人溜進了他的珍寶閣,盜走了他最近新收到的幾件古玩,具體是什麼,等著他回去驗看才能確定。
——偷東西的人,是個大明小娘子,輕功好的不得了,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見了蹤影。
——可是那張臉,有人看見了,和連日來在府里出現的那個大明小公子,有幾分相像。
納甲顯祿騰的一下子就從那舒服的躺椅上坐了起來,眼睛瞪了起來。
他近日新收的寶物?我操!其中有一隻鈞窯小碗,價值連城,他賣了十好幾件藏品才換來的啊!那雨過天青的溫潤質地,鑲嵌著水滑的走泥紋,淺淺的青蛙卵氣泡,和那一小片可遇不可求的窯變而成的深紅的牛血紋……在那麼多藏品里,只有這一件,那日曾得了那大明小娘子的幾眼青睞啊。他當時還想,待得小娘子到了手,他一定好好寵她,第一晚,一定要拿這碗來與她對飲,哄她開心……千萬,千萬丟的不要是這隻碗啊!
納甲顯祿腿上發軟,愣是一下子沒站起來。那親兵隊長連忙手上使力將他扶了起來。
他剛一站穩,立時一把將隊長推開,殺氣騰騰地向外衝去。
剛邁出去兩步,就被文軒轅擋住了去路:「親王殿下?出什麼事了?」
納甲顯祿氣急敗壞地一推他,居然把這文公子推了一個趔趄:「滾開!」
這麼一鬧,櫃檯里的大明小娘子也抬頭朝這邊看了過來。她這一抬頭,納甲顯祿腦海里突然響起了剛才親兵隊長的話:偷東西的賊看起來和那個大明小公子有幾分相像。
納甲顯祿愣了一瞬間,眉目突然陰沉地像能滴水的烏雲,他默不作聲地幾步走到那櫃檯前,隔著高高的柵欄,沉聲說:「把你的斗笠摘下來。」
那楊姑娘彷彿沒聽明白他說什麼,只是透過面籬靜靜地看著納甲顯祿。離得如此近,其實不用摘掉面籬,納甲顯祿也能看清她的如畫眉眼了,這確實是那楊公子,並不是什麼其他人假扮的。
文軒轅此時已經跟了上來,低聲在他耳邊說:「親王殿下,到底出了什麼事?客人們,都看著呢……」
納甲顯祿依然不死心,強忍著行將崩潰的怒火,指著櫃檯里的姑娘,說:「你……出來,讓我仔細瞧瞧你。」
楊姑娘終於不情願地繞過了櫃檯,款款地走到他面前,摘了斗笠,仰起頭來,直視著納甲顯祿。那冷冷的眉眼,不情願的神情,納甲顯祿對著想著一個月了,如何不認識?就算臉孔可以易容作假,那眼神卻無論如何再沒有第二個人能裝的出來了。
待到楊姑娘張口說話,那就更不作他人想了,她只清涼涼地說了兩個字:「幹嘛?」
納甲顯祿怔了怔,也不知道是慶幸,還是懊喪,終於只是悻悻地哼了一聲,掉頭就走。
納甲顯祿獃獃地坐在自己的書房裡,失魂落魄,手上拿著一個空空如也的匣子。匣子里,本來是上等天鵝絨趁墊著的鈞窯小碗,如今,什麼也沒有了,不僅碗不見了,就連那塊閃爍著黑色光芒的天鵝絨,都不見了。
納甲顯祿咬著牙,狠狠地說:「給我搜,哪怕掘地三尺,也要給我找回來!」
他心裡瘋狂地想著,一定是那大明小娘子乾的,一定是她。可是,她今天分明一直在櫃檯里站著的,來來往往那麼多客人都盯著呢,今天所有在場的人,都能證明她從沒離開過。
難不成,她有個雙生的妹妹?
或者,她會什麼邪術?
納甲顯祿正呆坐著,書房外又傳來一陣喧嘩,腳步紛亂,由遠及近,有人在高聲吆喝,他聽到子女妻妾的哭喊聲,親隨護衛的吵架聲,來勢洶洶的呼喝聲。
突然間,又安靜了。
安靜地彷彿整座巨大宅邸里,只剩了他一個人。
他猶豫地起身,一步步地向緊閉的房門走過去。這時,一個人從外面推開了門,穿著皇宮禁衛的官服。
納甲顯祿茫然地看著他,怎麼?他家裡失竊,竟然驚動了王兄的貼身禁衛?鈞窯再貴重,也值不上這金甲衛出面啊……
他搖搖晃晃地站著,剛想客氣兩句,還未開口,就被來人截斷了。
「王上親諭,命納甲顯祿進宮覲見,不得有誤。納甲顯祿府邸,即日封存。所涉物產,一律查沒。」
納甲顯祿的第一反應,居然是笑了。
王兄這是跟他開什麼玩笑呢?他最近老實本分的不得了,就連大明使團離開那天,他都乖乖地縮在家裡沒出門,唯恐撞上那諸葛副使。
來人還是死死地看著他,說:「納甲顯祿,還不跪下接旨?」
納甲顯祿直到第二天,才見到自己的長兄。
波羅摩納扎平靜地看著他,眼神里沒有任何情緒,既沒有憤怒,也沒有惋惜,甚至沒有厭惡,彷彿只是看著一個死人一般。
就在這樣的目光里,納甲顯祿聽到了對自己的判決:親王封號被褫奪,封地府邸被收回,財產被罰沒,嫡子即日起入宮伴讀,妻妾被遣散。王兄出於兄弟情誼,只留給了他一個虛幻的子爵爵位,餘生入國寺閉門思過,無王命不得私自外出。
納甲顯祿面如死灰,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昨日此時,他還做著人生巔峰的美夢,為何一夜之間竟然跌落了人間地獄?他做了什麼?他無非好個男寵女色,他無非是給個大明副使下了個無關緊要的春/葯,怎麼就突然之間落了個如此下場?
他明明一直小心謹慎,從小便裝癲作狂,終於成長為一個酒囊飯袋,他這是得罪了誰?這是什麼人這麼恨他,竟然要將他置於這生不如死的境地?
他叫嚷,呼號,喊冤,但是王兄連聽都不聽,扭身就走了。
立刻有人上來將他堵上嘴,一路拖入了國寺,他的頭髮在成年後再一次被剃的精光,寸落如灰。
納甲顯祿不死心,咬破了手指,寫了一封封血書給王兄,一開始還說自己的不甘心,沒有迴音。他又說心裡冤屈,也如石沉大海。他只好誠心懺悔,一樁樁一件件地反省自己的過錯,但是沒有哪一條,真的罪大惡極啊。
他不甘心,王兄不理他?他有的是手段,血書不好用,他可以絕食啊。他就不信了,王兄能狠到眼睜睜看他死。
果然,絕食的第三天,王兄終於派了宮裡的人來,給了他一個交代。
「納甲顯祿,德行虧損,扣押大明良家子民,加害大明使臣,私自販賣皇室封地,開設走私商號倒賣大明上國鎮國之寶,愧對社稷宗廟,全無孝悌之心,毫無悔改之意,……」
納甲顯祿聽著這一條條罪狀,心裡越來越冷,冷得他蜷縮佝僂成了一團,嘴裡只喃喃地說:「我冤枉,我沒有,沒有,沒有……」
然後證據被擺在了他的面前:諸葛雲亭臨別時留下的信,販賣皇室封地的文書地契,甚至還有他親筆簽下的海通銀號的入股文書。
納甲顯祿想不明白。
那諸葛雲亭,不是很愛好自己的名譽的嗎?納甲顯祿第二天明明派人去國館里探查過,這諸葛大人和那楊家小娘子果然一夜未歸。清晨的時候,只有那諸葛大人獨自回來了,耳聰目明,神色正常,全無異象,只是換了身新衣服。納甲顯祿對自己下的葯有十足把握,那葯可不是憑著乾熬能熬得過去的。所以,諸葛雲亭那個晚上,一定酒後失德了,也許亂了楊家小娘子名節,或者至少也是去了什麼勾欄瓦舍才解了葯——這等要他命的醜事,他怎麼竟然滿不在乎地說出來了呢?
而且,他自己也從來沒有賣過皇室的封地啊!他瘋了嗎?那是他保命的根本啊。可是,偏偏那買賣文書上,蓋著他的親王大印。這親王大印,他平日絕不輕動,和地契一起,與其他的寶貝一樣,收在珍寶閣里啊。
納甲顯祿腦中精光一現,跪在地上,抓著來人的衣襟,嘶嚎著說:「我是被人陷害的!這些事我沒做過!大明官員的事,全無證據,王兄不能只憑一封信便定了我的罪!地也不是我賣的,我的珍寶閣被盜了,我的印,我的印一定也被人偷走了!有人害我!而且,而且,我入股的商號,是海通銀號,是正經的生意,不是什麼走私的買賣。再說,再說這些,即便都是真的,也罪不至此啊!王兄不能對我這麼絕情!」
來人卻緩緩地說:「子爵閣下,您就不要再鬧了。您做了這些荒唐事,已經給王上添了不少麻煩了。往日便有很多人告你淫人妻子,奪人財產,買/凶/殺/人,王上已經瞧在兄弟情誼上,再三容忍了。只是,此番您也太大膽了,大明使臣您也敢下藥,莫不是瘋了嗎?大明使臣是什麼人?人家說有,那便是有,還需要什麼證據?再說那諸葛大人,多麼地愛好自己的清譽,怎麼會閑的沒事給自己潑這樣一頭污水?此番人家只留了信,沒有抓著不放,也沒有大肆聲張,便算是給王上留面子了。光憑此一條,本就夠您半條命的了。王上起初還有些心軟,怕你是一時糊塗,才沒有動手。及到最近這些事雪上加霜,才讓王上痛下決心,必須要將您關起來好好反省。」
頓了頓,又說:「您說您的印丟了?這些地契上的日期,您瞧清楚了嗎?您的宅子幾時遭的竊?七月初一吧?可這些地契,是六月十五簽出去的啊。皇室祖產您也敢賣?再加以時日,是不是宗廟也能被您賣了去?」
「您以為王上不看證據的嗎?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您賣地的那些錢,被陸陸續續地轉入了一家叫做海統寅的商號,我們查了那商號,六月初才成立的,您是唯一的股東,這商號明面上沒有什麼生意,卻銀錢往來甚巨,短短一個月,進出銀兩幾乎過萬。」
「您珍寶閣里的寶貝,這次王上也都查沒清楚了。也好叫您死心,您的大印,在珍寶閣里好好地放著呢,並不曾被盜走。倒是有一隻鈞窯小碗,本是大明皇帝珍藏御用的好物,就連包碗的天鵝絨,都是大明紫禁城大內專用的上等貨。如此價值連城的東西,您有一屋子,若不是出賣祖產,您哪裡來的這麼些錢?」
納甲顯祿彷彿抓住了救命稻草,立時高叫:「那些錢是……」
卻終於死死頓住了,一下子委頓在地,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不能說,死也不能說。說出來,罪過比今天還大。不說,還能留一條命,說了,只怕要被王兄滿門抄斬。
那些買古玩的錢,是他連年收取賄賂,舞弊賣官得來的。
起頭的時候也不敢,第一次做時也嚇得戰戰兢兢。可後來納甲顯祿才發現,那些雞毛蒜皮的小官職,自己不賣,也是被別人拿去做人情。所以到了後來,他越來越大膽,甚至做的理直氣壯起來。
只是,他一直覺得自己做得非常隱秘,專揀那些偏遠鄉野,有小權但無威勢的官職。那樣子的小官,雖然方便魚肉鄉里,但到底不需要什麼才學,誰作不是作呢?只消利用自己的親王威勢,不過是幾封書信的事。事成之後,再分些好處給過手的人做封口費,神不知鬼不覺,又沒人在意。
可是……可是,到底什麼人知道他的錢來路不明呢?
而且,他的鈞窯小碗,不是被偷了嗎?怎麼又落到王兄手上了呢?
王印又是什麼時候丟的呢?
他明明入股了海通銀號,文書都是看過的,也請人核對過的,怎麼就變成了這家叫做海統寅的商號呢?
納甲顯祿終於明白過來,自己這次是一敗塗地了。
只是,他怎麼也想不出他為何會敗,又到底敗於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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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羅摩納扎,全名波羅摩.戴萊洛迦納,是大城王朝的第三任國王。他執掌大城王朝期間,進行了行政改革,設文武沙穆罕分管全國的民政和軍務。實行按爵位等級授田的「薩克迪納制」
納甲顯祿這個人,純屬虛構,啊哈哈,但是哪個國家沒有個把荒唐紈絝的孫子呢,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