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怪異紋身
八教坊的晚上熱鬧非凡,會一直折騰到後半夜,但早上的晨光卻分外安靜。流花樓的姑娘們不睡到日上三竿絕對不會起床。
今天巳時已過,流花樓裡面才逐漸熱鬧起來,汲水的小廝,粗使的丫頭,打掃的僕婦已紛紛忙碌起來,那些紅牌的姑娘們才一個個地慵懶起身,梳洗打扮。使女小丫頭們各屋之間串著,你借我的耳環,我還你的手鐲,你踩了我的腳,我掛住你了裙子,一時間院子里都是女子的笑聲和叫聲。
偶有過夜的客官,也在這時起身了,有的還在與相好的姑娘纏綿,有的已經換好了以衣衫,整肅一新,要離開了。
這時只聽流花樓的大門吱呀打開,流花樓的老闆娘暖夕從正門提裙邁步走了進來。看著這一院子鶯鶯燕燕,隨手拉住一個衣衫還沒穿整,酥肩半露的姑娘,問:「都起來了嗎?」
那姑娘見是老闆娘,眉開眼笑地說:「都起了吧。」
老闆娘幫那姑娘整整衣衫,卻問:「昨晚我特意安排的那桌客人,接待那領頭黑衣公子的,是誰?你可知道。」
那姑娘吃吃笑道:「您說那位公子啊,那自是翠茜姐咯……翠茜姐是不是起了,我可不知道,昨晚那公子可夠她一受。」說著,眉眼間竟是曖昧的笑意。
暖夕忍俊不禁,一掌拍在那姑娘腰上,說:「什麼時候你也添了這聽窗根的臭毛病?快去,把她給我叫到接貴客的花廳來。」
「老闆娘,可不是我要聽,」那姑娘笑著說:「那動靜太大,我們一層樓可都聽得真真切切,。」
暖夕卻兩眉一橫說:「哪來那麼多廢話。」
那姑娘捂著嘴笑著且去了,還忍不住地多加了一句:「不過昨夜聽著倒不是裝出來的……」
暖夕搖搖頭,轉身奔花廳去了。
不一會兒,翠茜到了。但見老闆娘一人端坐在花廳內小几旁的八仙椅上。小几上,卻擺了兩杯茶。翠茜左右打量,並沒有見到其他人。
老闆娘見她進來,哼了一聲:「起了?」
「是。」翠茜柔順地點點頭,她雖是流花樓的頭牌,但脾性並不驕橫。
老闆娘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心裡也是嘆了一聲,這翠茜生的,端的好模樣,鵝頸溜肩,豐胸細腰,肌膚雪白。但凡好人家的女孩兒,若不是走投無路,誰會來干這個行當。
翠茜見老闆娘上上下下看著自己,卻不說話,只得問:「老闆娘,您找我什麼事?」
暖夕緩緩道:「我是想問問你昨夜服侍的那位客人。」
話音未落,翠茜竟然臉騰的紅了起來,低聲囁噥:「卻,卻是要問什麼?」
暖夕挑了挑眉毛,這可奇了,這翠茜在泉州城裡,達官貴人,富家公子,江湖異客,孟浪閑人,什麼人沒接待伺候過,怎的竟然臉紅起來。便輕笑道:「我不問你那床笫之事。」隨即收斂了笑意,問:「你可知道那位公子的姓名?」
「翠茜問過,那人混當沒聽見,沒有回答。」翠茜抬頭說:「不過,我聽那個大漢,稱他做當家的,另兩人,叫他東少。」
這倒也正常,若非常客,甚少有人尋花問柳時自報家門的。
「他們在席間都聊了些什麼?」
「左不過是和我們說一些的調笑之語……」
翠茜想起那黑衣男子似有魔力的深邃細眼,又低下頭去。昨晚剛剛落座,那男子便輕摟住她的細腰,手指修長有力,似有意似無意地撩過腰眼,低聲地說:「姑娘,你們這裡卻是有趣多了。你們老闆娘隔壁那家店,怎的那麼不會教人,你且給我帶過來的這小琴娘上一課,讓她看看你們都是怎麼讓人開心的……」那男子的耳語火熱地噴在耳邊,撩的她芳心亂跳,不由自主地就將手伸進了那男子懷中。
老闆娘見她想的失態,咳嗽了一聲,繼續問:「那他們自己之間呢,都聊些什麼?「
「他們之間……「翠茜茫然地抬起頭,說:」並非我不留心,只是他們之間彼此交談,說的竟是我們全聽不懂的話。那話聽起來混不像我們大明朝的語言,也不似方言。甚是奇怪。他們彼此之間,倒是懂得。」
暖夕的眉頭不禁輕蹙了起來。沉吟半刻又問:「那,你可曾注意到這黑衣公子有什麼特別?」
翠茜飛紅了臉,說道:「他,他身上倒是紋了一條怪龍。」
暖夕何曾見過這翠茜如此這般的小女兒情態,卻說:「怎麼個怪法?」
「那龍頭紋在他右前胸上,身子卻繞過肩膀大部分紋在後背上。只是,只是,這龍生得古怪,不似我們日常所見,只有兩條腿,卻,卻在龍背上生了好大一雙翅膀,那雙翅膀張開,根根羽毛都炸立著,竟將那公子的後背幾乎紋滿了,直到腰際。」
翠茜一邊說,一邊回想昨夜回房后,替那男子寬衣解帶所見。
「嗯……」暖夕點頭沉思,又問:「可還有別的?」
「別的?」翠茜略一思岑,便說:「那公子身上,還有很多疤痕,前胸小腹後背,都是舊傷,有些疤痕,還互相重疊。」
翠茜想起昨日,將那公子褻衣褪去,她心下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那公子回身看她,眼神卻分外冰冷。她不由自主地凝視著這公子胸前的一刀疤痕,只見那疤痕一路順著男子肌理分明的小腹延伸下去,又長又深。那男子突然眼神變得幽深,一把將她抱起扔在了床上,唬得她一跳。待要坐起,那男子已期身而上,邪氣地笑著說:「姑娘,你看得這麼仔細做什麼……」
這一夜,除了這一句話,那男子從頭至尾都不曾再說過一個字,全不似在酒席間那麼玩世不恭調笑不絕。一開始,翠茜於情濃之時,還想要順勢親吻那男子脖頸,卻被男子一下閃開,眼中滿是譏誚和輕蔑之意。
翠茜最後倦極睡去,朦朧中,只感到那男子利落地起身,自己走去窗前用溫水軟巾擦拭身體,而她竟連那男子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醒來時已近天明,只見床頭擺了一大錠雪花白銀,抵得她接客半年攢下的打賞。
這時,卻聽老闆娘又問道:「你閱人無數,可看得出他是什麼來頭?」
翠茜咽下喉頭苦澀,道:「這個,我著實看不出來……肯定不是商賈,也不是做官人家養尊處優的公子,雖然身上傷痕纍纍,看似也不像是行伍出身。倒是那一身膚色,黑得均勻,有些像是常年行船的水手船家,只是那,那出手闊綽的樣子,實在……也不是普通船家。」
暖夕緩緩喝下一口茶,最後問:「那你可有把握,他還會回來找你?」
翠茜苦笑一下,心情倒是徹底淡然平靜了,於客人,於老闆娘,她這蒲柳一般的身體,都只是工具而已:「老闆娘,我瞧他不似會做常客的人。倒像是,有日子沒見過女人了,是我還是別人,對他,倒無所謂……」
暖夕如何不了解翠茜此刻心情,正值韶華,雖然做了這見不得人的行當,卻哪有不懷春的少女。日常接待的客人里,不是酒囊飯袋,就是紈絝子弟,或是汲汲營營唯恐錢花的不值的商人,好不容易見到這麼一個梟雄一般的帥氣人物,心底怎能沒半點奢望。
好在這翠茜,從來都是心裡極明白的人。倒也不用多勸。
暖夕點點頭:「我沒有旁的話了。你且去吧。」
翠茜盈盈一拜,轉身離開,只聽老闆娘在背後又溫柔地說:「這一夜辛苦了,記得吃藥,你若身子酸軟,今日……倒不必接客了。」
翠茜的鼻間酸澀,又轉過身來福了一福說:「謝謝老闆娘體諒,葯昨晚便吃了,我這身子骨,還頂的住。」
見翠茜離去,暖夕的心情也有些複雜酸澀,一時呆坐。這時,從花廳背角的屏風後轉出一個人來,正是做男裝打扮的邵映寒。
映寒走到暖夕身邊,安慰似的撫住了她的手,低聲說:「暖夕姐,你這裡的女孩子,也俱是可憐得緊……你,你年少之時,也沒少吃苦吧。」
暖夕抬起頭來,望著映寒,溫柔地笑了:「你都聽真切了?可有有用的線索?」
映寒一拱手:「多謝暖夕姐相助。」
暖夕將茶杯遞給她說:「你倒唬得我一跳。虞大哥說你已經回了蘇州,你為何突然出現在泉州?昨晚事急從權,來不及問你,你現在得好好跟我說清楚!你為何來泉州?那黑衣男子是什麼人,你偏要假扮琴娘接近他?那昨夜送你回家的,氣質不俗的白衣官人又是哪裡冒出來的?」
映寒噗嗤一聲笑了:「你這許多問題,竟讓我從何答起?」
「那便從頭講起。」
映寒收斂了一臉笑意,卻說:「暖夕姐,那你須得替我保密,千萬不要讓虞大哥和師父知道。」
「怎麼,你連門主也瞞得徹底?那倒跑來我這裡胡鬧,讓我為難?」暖夕假意嗔怒地說。
「嘿嘿,那不是沒有辦法了嘛……」映寒搬過一張凳子,卻又看看花廳外面。
「你且放心講吧,這個時間沒有客人。」
「嗯嗯。」映寒坐好,好整以暇地說:「您是知道的,虞大哥計劃混在三寶太監的船隊里做船工,出洋大半年,剛剛回來。」
「我自是知道,他就是從這泉州港上的岸。」暖夕微笑。
每次提起那虞大哥,這暖夕姐都一臉溫柔,映寒冰雪聰明,如何猜不到他倆關係,只可惜,唉……兩人惺惺相惜之時,那虞大哥早已娶妻生子。
「這次出洋,虞大哥為我帶回了一個有關我父親的消息……」映寒輕聲說,眼睛頓時清亮起來。
暖夕睜大眼睛,說:「門裡這些年陸陸續續有人沿著三寶太監西下南洋之路打聽,從無半點消息,虞大哥此次卻有了收穫?」
「他沒有和你說起嗎?」映寒問。
「沒有,」暖夕低低地笑。她與虞大哥難得一見,那虞大哥又出洋半年,暖夕日夜懸心,此次僅見得那一時三刻,虞大哥就急著要奔赴金陵。暖夕只來得及交待了近半年門裡發生的大事要事,餘下的時間都用來解那相思之苦了,哪裡有功夫說那麼多旁的事……這,卻是映寒這個姑娘家家不明白的了。
「是。」映寒低聲說:「虞大哥此次,本是出發得晚,及到船行至蘇門答臘國,才恰巧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