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燙手山芋
映寒面前的小几上,擺著一把古樸的古琴。這琴初看也不怎麼起眼,木色深沉,琴弦古舊,只是在琴尾那側,不知何故,竟似熏得焦黑。此時已近日暮時分,斜陽透過軒窗,映在這琴上,琴身竟如玄鐵一般,閃著幽亮的金屬一般的光芒。
望著這把琴,一瞬間,映寒的回憶如潮水一般湧來。
夏日的午後,父親不需要當值,總在自家小小的後院那棵茂密的梧桐樹下,沏上一壺平時不輕易拿出來的當年明前龍井茶,然後,寬袍大袖地坐穩,把這把琴擺在面前,先是小心擦拭,再試試琴弦,調調琴音,然後滿足地嘆息一聲,撥動琴弦。或是彈一曲落雁平沙,梅花三弄,胡笳十八拍,亦或是一曲陽春白雪,但最後卻總是以陽關三疊結束。
映寒不論平時多麼聒噪調皮,都知道父親彈琴的時候是不能打擾的。因此也會搬上一把小凳子,坐在父親身旁,托著腮,靜靜地聽著。
這樣的時刻,並不只是在夏日,還有月夜,初雪,梅花盛開,秋菊凋落的日子……
及得映寒大一些了,父親便開始手把手地教她彈琴,一邊教,還一邊跟她細細地講述每支琴曲背後的故事和其中的意境。不論是那先秦的俞伯牙,戰國《琴操》之中講到的刺客聶政,還是那晉朝風華絕代的才女蔡文姬,似都在父親的琴聲和故事裡活過來一般,有血有肉地站在了映寒的面前,令她心馳神往,恨不能自己也生在那些風起雲湧,遍地英雄,快意恩仇的年代里。
及到自己學了琴,映寒便也開始慢慢地懂得了父親的心。若父親今日彈《漁舟唱晚》,肯定是遇到了什麼酣暢淋漓的喜事,若彈《胡笳十八拍》,那就是他在思念哪位至交好友,心緒煩憂。若彈《瀟湘水雲》,那就是父親俗事纏身,想借琴聲遁隱山林作片刻出世之想。要是父親今日忽然彈起《落雁平沙》,那可是大大的不妙,須得趕緊、立刻、馬上躲開,肯定是他惹得娘親不高興了,要借這曲子討好自己娘子。這時離得近了,定然自討沒趣。
只有《陽關三疊》……卻是父親每次必彈的曲子,彈得久了,父親還會自作主張,更改其中的曲譜,隨意洒脫,竟是從心所欲而不逾矩。
映寒年幼時怎麼也聽不懂這陽關三疊的意境,只是每次都偷偷記下父親的改動,覺得比原曲來得有氣勢得多。直到後來,映寒慢慢大了,每每自己操琴,彈起這陽關三疊,才逐漸明白其中那荒涼悲壯之意。父親在那朝中做個中規中矩的禮部郎中,必是鬱郁不得志,並不是他心中所喜。父親胸中自有朗朗乾坤,天高月白,心志直如那北方鴻鵠,翱翔於九天之上,俯瞰著那蒼茫大地,落日長河,大漠孤煙,浩渺雲煙。
這把焦尾琴,承載了太多父親與映寒共同的記憶,在她心目中,簡直就是父親的化身。父親一生精魄都凝聚其上,映寒如何會認錯?
映寒怔怔地看著這把琴,只覺得一口熱血悶在胸臆之間,竟是口乾舌燥,語不成調,她費力抬頭看向身旁的東方玄淵,斷斷續續地說:「這把琴,父親,從,從不離身。每次,每次遠行,都,都帶在身邊。你,你是,如何,如何……」
一句話還未說完,映寒突然軟綿綿地倒了下去。她心裡的最後一個念頭,卻與父親的這把琴毫無關係:「香,這屋子焚的香有古怪……」
映寒昏倒之前,眼中最後的影像,是那一把撈住她綿軟身軀的東方玄淵,俯下來的清俊臉龐上,神色冷凝而肅然。
諸葛雲亭沿著靖遠路一路向東,先前每隔個幾十丈還聽到有人談論那「麻風綠衣少年」,待得走出兩炷香的功夫,就看到大街兩旁的商鋪攤販,已是神色如常,忙忙碌碌,混不見曾有過任何意外的樣子,竟是瞬間失去了映寒的蹤跡。
雲亭不死心,信步折返,行不多時,卻見一家字畫鋪的老闆正在與門口的客人說:「我家這幅,便是吳道子的真跡。這幅畫得來甚是不易,背後有個不為人知的故事。想當年,我父親……」
這時,台階下,只聽兩個在牆角玩耍的扎著髻鬏的孩童嫩聲嫩氣地在聊天。一個女娃娃說:「你爹爹又騙人……這畫我見他天天賣,怎麼張張都是真的么?」
另一個男孩,不過也就七八歲的樣子,居然老成地說:「這些人,什麼都不懂,只知道附庸風雅,買這些東西回去裝門面,我爹不騙他們騙誰?誰知道他們買回去,是不是也拿來騙人的?」
這稚子說的理直氣壯,雲亭聽了忍俊不禁,心下想:倒也有幾分道理。
又聽先前的女娃說:「哼,你爹卻也騙不了所有人。剛才那個綠衫子哥哥,便一眼看出這畫是假的!」
這一句清清楚楚地直撞進雲亭耳朵里,自是分外欣喜。
只見那個白白滾滾的女娃娃,手裡拿著一個吃了一半的糖葫蘆。男娃只羨慕地看著,嘴裡還在說:「哼,你不過是看那哥哥生得好看,還將手裡的糖葫蘆給了你。你便幫他說話。」
女娃一嘟嘴,毫不示弱地說:「那哥哥就是好看,還送我糖葫蘆,我長大了便要嫁這麼好看又大方的哥哥。」
男娃立時生了氣:「誰給你買糖葫蘆,你便嫁誰嗎?那我長大了,每天給你買個十串八串,我,我以後定比那哥哥生得還好看!」
竟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雲亭這時已走到近前,在兩個孩童面前蹲下身來。
那男娃見有個陌生人靠近,倒也警覺,一步上前,將女娃擋在身後,冷冷地問:「你幹什麼?」
雲亭笑了,和藹地說:「小掌柜的,我跟你打聽個人好不好?你若告訴我,我給你和你這妹子,每人買一個糖葫蘆。」
那男娃聽雲亭叫了自己一聲小掌柜的,登時得意起來,心下也沒那麼防備了,但依然搖搖頭說:「我爹說了,不能吃陌生人給的東西。」
雲亭揚了揚頭道:「這小妹妹手上拿的,不就是陌生人給的東西嗎?」
這時,那胖嘟嘟的小姑娘從這男娃背後好奇地露出半個頭來,看著雲亭,說:「那綠衫子哥哥不是陌生人,他就住在前面幾條街的蘇州會館里,我爹爹每日給蘇州會館送菜,常帶著我去,所以我認得他。」
難怪別人都當邵映寒是麻風病人,這小胖丫頭卻敢接她的糖葫蘆。
雲亭也歪過身子去看那女娃,溫和地說:「哦?那他身邊的那個黑衣服叔叔,你也認得嗎?」
小女娃搖搖頭。這時那男娃卻往旁邊來了一步,又把小女娃結結實實地擋在了身後,好像雲亭再多說幾句,就要將自己的媳婦兒偷走了一樣,說:「那黑衣服叔叔,我見過!」
雲亭轉過頭來,故意笑著說:「我看你不像見過。」
這激將法果然對男娃特別管用,那男娃立時便什麼都說了:「怎麼沒見過,我家在這街上開買賣,我天天就在這街口站著。那黑衣叔叔,以前沒見過,但這幾個月來,我卻見過好多次!他有時是一個人,有時身邊跟著個大漢,有時卻又換了個南蠻子。今天,我還看到那大漢和一個倭國人一起從我家鋪子經過!」
黑衣,大漢,南蠻子,東瀛浪人……
雲亭臉上的笑容盡失,立時站起身來,說:「小英雄,謝謝你今日幫忙,那糖葫蘆,我改日來補給你。」
說著,雲亭竟身如閃電般,風一樣地消失在了人流之中。
那女娃娃從男娃背後走出來,看著雲亭的背影,輕輕嘆了一聲:「這個大哥哥,怎麼比那綠衫子哥哥生得還好看……」
那男娃回過頭來,氣得臉都白了,深深覺得,自己未來的娶親之路上竟是障礙重重。
東方玄淵一把撈住了倒下去的邵映寒,卻也是不由得一怔。一開始,他只當這邵小姐,思父成痴,看見這把琴,竟然一時氣血攻心,亂了經脈,不由得伸手向她的頸后風池穴摸去。這一摸,頓覺不對,只發現這邵小姐皮膚滾燙,滿臉燥紅,心頭轟的一下。一把將她打橫抱起,卻覺得她渾身輕如鴻毛,柔弱無骨,緊密的睫毛如兩把扇子一樣隨著呼吸微微煽動,呼吸卻時疾時緩,忽輕忽重。少女像天鵝一樣柔軟的胸脯隨著這呼吸起起伏伏,竟擾亂了東方玄淵的心神。
東方玄淵抬眼環視屋內,這才發覺那小几的腳下,竟然有一個小小的香爐。這一下,東方玄淵立時沉下臉來,一腳踢翻了那香爐,踩滅了裡面的灰燼,不敢再有片刻耽擱,抱著邵映寒衝出屋來。一時覺得自己也氣血翻滾起來,連忙定了定心神,把一股自丹田翻湧上來的邪火生生地壓了下去。
緊接著,他便站在院中,低聲喝道:「你們誰燃得陰散,壞我大事?!」
西廂房門打開,不知何時,裡面的琴匠們都已走得乾乾淨淨,這時從裡面走出的三人,正是那大漢,南蠻子和東瀛人。那東瀛人衣袖籠懷,居然鞠了個九十度的躬,才開口說道:「東方桑,這香可不是我燃的。」
大漢也連忙撇清:「當家的,也不是我!」
東方玄淵目光森然地望向那南蠻子。那南蠻子一臉憊怠地笑意,居然用那三佛齊土話說道:「玄淵,這不是你未來的媳婦兒嗎?我怕她不聽話,鬧將起來不好看,因此自作主張,燃了這香。」
玄淵見是這南蠻子,一腔怒火登時無法發作。他只得冷笑一下:「卡多,你何時見我用過這香?我想要什麼女人便有,何曾失手過,我還需要這些骯髒玩意兒幫忙嗎?」
原來這南蠻子卡多所燃的,是泰緬一代的迷藥,名叫陰陽散。這迷藥的特別之處,是分陰陽。陰散,氣味清雅,用於迷暈女子,對男子只有助興之功。陽散,氣味雄厚,功效卻是相反。這散在南洋諸國,本是流傳甚廣。只是東方玄淵從來不用,是以對這香氣並不敏感。不想今日竟中了自家人的埋伏,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東方玄淵低頭看著懷裡嬌柔如鮮花的姑娘,簡直像抱著個燙手山芋,一時間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卡多尷尬地撓撓頭,說:「玄淵,這中原女子,講究什麼名節,不比咱們南洋的姑娘。成個親很是麻煩。松田大人剛才告訴我,要什麼明媒正娶,三什麼六什麼,不然一根繩子弔死,也不能從。我聽起來,實在麻煩,還以為你今日便想成親,把這新娘子連夜綁回錫蘭山去,這如何來得及,總不能帶個做了鬼的新娘回去……所以……」
東方玄淵又好氣又好笑,鳳眼危險地微眯,說:「現下來不及說這些,這葯中了如何能解?」
那卡多臉上,立時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嘿嘿一樂:「那自是容易,現下這姑娘,剛剛中了迷藥,神志不清,再過個一時三刻,藥效就會發作。到時,你讓她嘗嘗你的滋味,她的葯自然就解了……」
那身後來自東瀛的松田大人顯然自重身份,實在聽不下去了,咳嗽一聲,徑直轉身回了那西廂房。
東方玄淵忍不住笑罵:「放你媽的狗屁,這姑娘嘗了我的滋味,清醒過來,立時都得閹了我,再抽了你的筋作根繩子弔死!還有什麼其他辦法?我總不能這麼一直抱著她。我又不是柳下惠,她待會兒藥效發作,對我上下其手,我怕是忍不住。」
那卡多說:「那,那便只有把她關起來了。讓她多喝點水,這藥效大約需要兩個時辰自然也就過了。對身體,卻是沒什麼大礙。她是未來的海寨夫人,我不會傷害她。」
東方玄淵禁不住翻了個白眼,這個當口,卡多還想起來買好了。
「還愣著幹什麼?你們還不趕緊把東廂房打開,我把她關進去!」聽到東方玄淵大喝,那大漢才慌忙去開門,幫著玄淵將邵映寒送到東廂房的卧室里,端了兩大壺茶水擺在床頭邊上,趕緊出來,復又將門鎖上了。
東方玄淵出得門來,長舒了一口氣,突然仰頭向著那漫天晚霞,樂了。
想他自十四歲開葷之後,過手的女子如過江之鯽,多的自己都記不住了,何曾這麼抱著個姑娘卻手足無措過。只是,這邵映寒,留著還有大用處,倒不能拿來睡了。他跟其他人說這姑娘是自己未來的媳婦兒,便是怕這些混不吝的閻王們,見色起意,精蟲入腦,為難這邵小姐,卻想不到弄巧成拙,自己差點兒陰溝裡翻船。
想到正經事,東方玄淵收斂了笑容,向正屋裡走去,果然見那松田大人和卡多都坐在屋裡,正等著他來。他從衣架上拿起衣服,穿戴整齊,向兩人說:「時候不早了,此地不可久留,我們這便走吧,卡多,你去把邵叔的焦尾琴小心裝好帶上,莫要有絲毫磕碰。」轉身又正色地對著松田大人說:「大人,我這就隨你去見足利閣下。」
諸葛雲亭自打聽了那男娃所說的消息,登時緊張起來。如果只是尋常陌生人,他對映寒的應對能力自有信心。可若是換了昨夜那一群漢夷混雜的江湖異客,卻說不準會鬧出什麼事來了。
雲亭見過多少危急時刻,卻從沒這樣心急如焚過。他不住地跟自己說,越緊急,越需冷靜,但胸膛里的那顆心,竟似完全不聽自己的指揮。
雲亭就這樣一路疾奔,竟一直走到了靖遠路的路尾,迎面已是泉州城的最東邊,矮矮的城牆背後,便是臨海的峭壁,一眼望出去,驚濤駭浪拍在崖岸,宛如虎嘯龍吟。泉州城本就處在大陸伸出的一角,東面和南面都是大海,南面的海域風平水靜,是海港所在之地,這東岸卻是水急崖險,暗流重重,既無船隻停靠,也無海防駐軍的把守,城牆也只是胡亂堆砌的大塊亂石。
雲亭茫然地站在這城牆邊,定了定心神,轉過身來,迎面已是兜頭而下的漫天霞光,夕陽的光芒直射進眼睛。雲亭突然心裡一亮,從懷裡摸出了那盒剛買的香粉,怎麼情急之下,全然忘了這個?
松田大人聽見東方玄淵的話,也緩緩站起身來,不著急地又鞠了個躬,說:「東方桑,您這家裡,還躺著未來的夫人,今天若是不方便,改日也是可以的。」
玄淵一笑,說:「就讓阿蛋留在這裡看著她吧。足利閣下來這大明一趟不容易,我若只為了個區區女子,就讓足利閣下空等,豈不是失了誠信。早見一時,少一分危險。」
松田大人點點頭,也不再多說,與玄淵和那南蠻子卡多出得門來。
那壯漢阿蛋將幾人送出門來,還向東方玄淵抱拳說:「當家的你放心去吧,我自會看顧好你娘子。」
玄淵點點頭,壓低聲音說:「大明女子,於名節一事看得非常重。這邵姑娘心思機敏,性情剛烈,若無必要,不要開門。我爭取兩個時辰內回來,好好送她回家。若我回來之前她便醒轉了,你可要小心應對。她是邵叔的女兒,切不可出任何意外。」
阿蛋點點頭,說:「我曉得了。」
眼見玄淵幾人信步走出巷口,去得遠了,阿蛋才折返回身,鎖上院門,卻沒看到,自旁邊院落屋頂上輕飄飄地落下一個白衣人來,正是諸葛雲亭。
諸葛雲亭眼見著黑衣青年和另外兩個人離開,此時夕陽收盡餘暉,曉月初升,天色已暗。小巷獨院,安靜地只聽得到秋蟲鳴叫之聲。雲亭藏身在暗處等了半炷香的功夫,確定那幾個人不會折而復返,也聽明白了那院落里沒有人聲,想來,那小院里只剩了壯漢一人,因此將衣擺一掀,縱身提氣,飛上了牆頭,借著院角的那棵天堂花樹隱藏身形,抬眼向院內望去。
只見那壯漢,懷裡抱著一把模樣怪異的兵刃,正盤腿坐在東廂房的門口,眼裡精光四射,門上卻落著把大鎖。滿園燈火皆暗,只有一地月霜,東廂房裡也黑著燈,毫無聲息。
諸葛雲亭心下不覺一沉。以他對邵映寒的了解,若她此時行動便利,肯定是各種喧嘩吵鬧,想辦法哄人開門自救,斷不會如此安安靜靜地被人關在屋裡,坐著垂淚。想來,她已經著了人家的道,那幾人才如此放心離去,只留一人看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