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私定終身
自那日諸葛雲亭送邵映寒回來之後,居然開始日日登門,天天造訪。
每日早不到未時,遲不過申時,他必然前來蘇州會館。有時,與映寒在晦明樓,斟一壺薄酒,談天說地,竟是博古通今無所不知。有時就在那園子里,安安靜靜地凝神聽映寒撫上一曲「漁樵問答」。有時,會給映寒講講自己過往查案的經歷,竟撿那離奇古怪的案子說,聽得映寒仿若身臨其境,卻總在關鍵處停住,第二天接著再講。混得晚了,便如家人一樣與吳會長和映寒吃上一頓便飯再走。有時卻神色匆忙,只在際會亭里喝杯茶,就走了,但即便如此,也必會來準時點卯。
映寒不明所以,但見不僅這諸葛雲亭全然不客套,蘇州會館的人也越來越習慣這諸葛大人進進出出。吳會長不僅不加阻攔,甚至後來連待客的虛禮都免了,諸葛大人一來,都不著人通傳,派個劉嬸子就直接進來將映寒領出去。有一天,映寒甚至還聽那劉嬸子直呼起這諸葛大人的名諱來:「雲亭,今天你想吃什麼?嬸子給你親自下廚去……西湖醋魚可好?」叫的竟是分外親熱。
映寒也是越來越習慣這諸葛雲亭每日都出現在身邊。倒不是旁的,只是自她冒冒失失地出了意外之後,這吳會長再不肯大意,竟日日夜夜讓劉嬸子陪在她身邊,貼身伺候,還派了小廝輪班守在彩月閣的四周,唯恐一個不注意,這表小姐又插翅飛跑了。因此上,映寒這一連七八日,竟是落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了幫助吳會長籌劃坐派,畫畫錦緞圖樣,彈彈琴,竟是什麼樂趣都沒有,唯一的盼頭,就是這諸葛大人每日上門,才有個說話的人。
這一日,細雨紛飛,諸葛雲亭又如約而至,正是申時剛過。他信步走進晦明樓時,看到邵映寒雲鬢蓬梳,一身淡青羅衫,百無聊賴地坐在桌前,托著腮,眨巴著大眼睛,一雙玉足不安分地踢著,顯見是悶壞了。
見他進來,邵映寒明顯眼裡一亮,嘴上卻說:「你這人怎麼日日這樣閑,竟是沒有正經事可做嗎?看你來了泉州這樣久,那陳年案子可讓你查出什麼眉目了?」
諸葛雲亭也不生氣,反倒好像很享受映寒這樣和他說話,將長袍一掀,在她對面坐下,居然說:「我忙的很,但我若不來,誰陪你雨中賞荷?」
映寒的臉飛紅了一角,還嘴硬地說:「哼,稀罕你陪嗎?大人權且忙你的去吧。」
雲亭自己倒了一杯酒,說:「我今天卻是忙完了,那舊案子已經有了眉目,剩下的瑣事,鄧飛去辦就可以了。」
映寒心下一空,嘴上依然輕描淡寫地說:「既已有了眉目,那麼我看你,便也快離開這泉州了吧?」
雲亭從酒杯后深深地看著映寒,意味深長地一笑,說:「那倒不忙。沒有寺卿的召喚,我不能急著就回金陵。」
映寒聽了,雖心下竊喜,臉上只裝作無事,還問:「你不是右少卿嗎?多少京城大案要案等著你,你們寺卿老爺怎麼這是給你放個大假嗎?還是……你不堪大用?」說著,還狡黠地吐吐舌頭。
誰知雲亭根本不接招,這一拳頭直如打在了棉花上,只聽他悠閑地說:「正是因為有那大案要案,我才不便立刻回京,」
映寒立時來了興趣,說:「那卻是為何?什麼大案要案?」
雲亭沉默了一瞬,只緩緩說了三個字:「朝天宮。」
映寒聽到這三個字,秀眉微蹙,眼神沉凝,但只片刻,就眉舒目展,說道:「那我就明白了。」
雲亭不由得興味盎然:「你明白什麼了?我只說了朝天宮這三個字。」
映寒抬頭笑道:「朝天宮中元節起火的時候,我人就在金陵,如何不知?那火起的古怪,滅的突然,一看便是有人故意而為。」
雲亭但笑不語,又喝了一口酒,說:「連你都看得出是人為之火啊……」
映寒見他有些瞧不起自己,便翻了個白眼,繼續說:「這朝天宮,本是皇上祭天拜祖的地方,防護森嚴,中元節前起火,還是大白天的,必然是內人所為,本來很好查的,現下已拖了快兩個月,都沒有結論,這必然只有幾個可能。」
雲亭來了興緻,不由得問:「哪幾個可能?」
「你這是考我,對不對?你身在廟堂,我能想到,你自然更是早早想到了。」說著,映寒嬌俏地瞟了雲亭一眼。雲亭氣息一滯,已是不由得想起兩人獨處客棧的夜晚。
只聽映寒,舉起青蔥玉指,繼續說:「第一個可能,這火,是歹人所放。但是,京畿重地,歹人放火,總得選在月黑風高之時。也不會在這既無金銀也無財寶的朝天觀,圖個什麼?」
「第二個可能,是朝中有人所為,裡應外合,放了這一把火,為了代天示意,警告當今聖上,中元將至,莫要忘了自己的父親兄弟。我猜,卻是與皇帝如今的遷都大計有關。」
這第二個可能說出來,雲亭倒是呆了一呆,心裡不由得又重新評估了一下這邵小姐。
一直以來,雲亭只見映寒頑皮胡鬧,勇敢魯莽,倒是忘了,她其實是個在商場之上運籌帷幄的女中豪傑,外界對她的傳聞看來□□成,竟是真的。難怪這些時日常來走動,聽那吳會長的語氣,並不是全將邵映寒當作表小姐嬌慣,言語中,還有那,一旦小姐出事,家裡生意卻如何是好的意思。
這時,卻聽到映寒又悠悠地豎起了第三根手指,說:「這第三個可能嘛……最是可怕。也是因著這第三個可能,你們寺卿將你遠遠支開,不奉詔不得回。是也不是?」
雲亭看向映寒,神色肅穆下來。
映寒看他如此嚴肅,到也不敢再造次了,忙說:「我就是無事瞎猜而已。你莫要當真。」
雲亭淡淡一笑,舉起酒杯,望向窗欞外的夕照池,說:「時間好快,這滿園的荷花竟都落得乾淨了……」說著,站起身來,向窗邊走去,負手站在了窗前。
他何曾沒有想過那第三個可能。只是這朝堂之上,風雲詭譎,人人各懷鬼胎,正如老師臨終所言,誰不想在這大好年代平步青雲。有的人是為一己之私,有的人是光明磊落,想造福民生。然而不論為了什麼,都要手攬實權,方可行的便利。而當今聖上,卻是權謀大家,深諳均權制衡,敲山震虎之道。這一眼望去,未來的官場,竟是陰雲密布,迷霧重重。
邵映寒見諸葛雲亭站在窗前,一身凜冽之氣,想的入神,也不由得走到了窗邊,站在他身側,看著滿塘殘荷敗葉,只靜靜地不發一言。一時間,只聽得雨聲琤琮,煙靄繚繞,霽月散的香氣在屋內瀰漫,兩人雖默不作聲,相隔一尺,卻彷彿心意相通,溫馨異常。
良久,映寒聽到身畔的諸葛雲亭長長輕輕地出了一口氣,不由得轉過頭來,卻看到雲亭正垂著眼眸深深地看著自己。這一刻,映寒便是眼睛再瞎,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雲亭眼底那如翻滾雲海一般的異樣柔情,突然臉上一紅,低下頭去。
雲亭就在這時,伸出手臂,緩慢而篤定地將她攬入懷中。映寒只驚了一下,便柔順地伏在了雲亭溫暖寬闊的胸膛上,只聽到他心跳如雷,自己的一顆心也如小鹿亂撞。雲亭就在此時低低地嘆了一聲:「真是個磨人的姑娘。」
映寒抬起頭來,看著他乾爽的下頜,聞著他身上好聞的味道,突然驚覺,那晚的所有記憶竟都是真的,頓時羞得慌張失措起來。
只聽雲亭又緩緩地道:「你這般聰明,自然知道,說不準哪天,我就被寺卿一封信召回金陵去了。我身在官場,竟沒有分毫自由。這時間珍貴,再不可浪費了。」
映寒此時如何能說出半個字來,只怔怔地任由雲亭摟住自己的腰身,抬起頭來看著他閃亮的星目。
雲亭緩緩用手指托起映寒的嬌俏的下巴,凝視著她柔嫩如花的容顏,一時間璀璨的星目里竟全是她的身影,這一次,可是趁著映寒無比清醒地時候,他才俯下頭來,側過了高挺的鼻峰,將唇細細地堅決地碾在了她的唇上。映寒眼見他低下頭來,自然知道他要做什麼,卻已像是僵住了一般,又是期待,又是害怕,最後只得閉上眼睛,婉轉承接。雲亭呼吸之間,還帶著微微的酒香,竟然熏得映寒也有了醉意,任由他的劍唇在自己的嘴上悱惻纏綿。
一吻即止,映寒已是呼吸輕淺,身軟如綿,面帶桃花。雲亭卻還將唇廝磨在她耳鬢,輕聲說:「待我離開,你也即刻啟程回蘇州可好?我一回金陵,第一件事就去拜見你二哥,明年開春,我定親自前往蘇州你外祖家提親。」
這一句,只說得映寒頭熱發燒,如何還能回答,只低低的俯下頭,小臉通紅,下意識地輕輕點了點頭。
見她點頭,雲亭更是長出了一口氣,挺直了身軀,依然將映寒摟在身前,雨霧杳然,人生的美好瞬間總是稍縱即逝,他像是想將這瞬間拖得多一刻是一刻。
這時,邵姑娘大煞風景地在自己懷裡悶悶地出聲了,只是音量輕細,直如蚊子一般:「我們,我們既無媒妁之言,也無父母之意,這卻……」
雲亭悶笑,這個膽大妄為的邵姑娘,還以為她什麼都不在乎,此時卻突然擔心起這些有的沒的,不由得玩心大發,說:「我們自然是有媒人的。」
映寒抬起頭,只見雲亭手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把小小的匕首,刀柄一側,還刻著隱含映寒閨名的兩句詩:「連天映草碧,松盡寒螢歸。」
這把匕首,正是兩人初見之日,諸葛雲亭從邵映寒手上奪來的,想不到他竟一直隨身帶著,卻從不提起要歸還給映寒。
映寒一見之下,俏臉立刻漲得通紅,直起身子想要奪回來,雲亭眼疾手快,立時將手舉得高高的,挑起眉毛,親昵地說:「這可不行,這是我未來娘子的貼身之物,第一次見到我,就心急地用它劃破了我的衣衫,別人可拿不得。」
映寒踮起腳也夠不到,聽了這話立時大囧,擰身便走,卻被雲亭自身後一把圍住了腰身,攏在胸前,只聽他伏在耳邊,情深意重地說:「我必著人正式向你二哥和舅父遞上拜帖,到時一定明媒正娶,三請六聘,風風光光八抬大轎抬你過門,可好?」
映寒聽他說得鄭重,便轉過身來,細細瞧著雲亭的眉目說,終於鼓起勇氣,問:「你可是因為那一夜,我們,我們獨處,有了那肌膚之親,你怕,怕壞我名節,才娶我?」
雲亭啞然失笑,這才明白映寒心裡的糾結,不由得又想逗她,不動聲色地垂眼看她:「怎麼,你還記得那夜的事情嗎?」
映寒立刻低下頭去,再也沒有勇氣抬眼看他。
雲亭復又將她攬回自己懷中,說:「你竟是對我一點信心都沒有嗎?那晚,我後來不得已將你點暈了,又著店家雇車,親自將你送回了家。旁人全然不知你發生了什麼。我只和吳會長劉嬸子說,你被人敲暈了,還好我發現及時,將你救了出來,我自寫了個藥方,讓會館抓給你服了。映寒,我若不是當時已拿定主意想要娶你,你便是被迷暈十次,也不會發生任何事。」說到這裡,雲亭的聲音愈發低沉,像是醉人的醇酒:「我既已決定娶你,自是不著急。那琴瑟和鳴的事情,我可要留待洞房花燭時,在你清醒時才慢慢教給你……」
這最後一句,竟說得如膠似漆,濃情蜜意,曖昧悠長。
映寒臉羞得抬不起來,在雲亭懷裡埋得更深了。只是這一番話從雲亭的胸腔里嗡嗡地傳來,混著他穩定有力的心跳,自然知道他所言非虛,這才終於伸出手來,緩緩環住了雲亭的窄腰,臉上不覺露出甜甜的笑來。
見雲亭自蘇州會館的別院里出來,等在門房裡的鄧飛一躍而起,向他跑了過來。跑得到雲亭身邊,低聲問:「大人,可還順利?」
雲亭點點頭,唇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鄧飛也欣喜非常,拱了拱手道:「恭喜大人,賀喜大人。這人生四大喜事,您又多了一幢。這泉州也真是沒白來。」
只聽鄧飛又說:「大人,你既已抱得美人歸,咱們現下,是不是也該回金陵了?寺卿大人的信,前日就到了,咱們如此耽擱,怕是要生事……」
雲亭劍眉微蹙,長出了一口氣,仰頭看了眼陰沉的天色,說:「還有最後一件事,辦妥既歸。」
鄧飛恍然,說:「可是那日劫持邵姑娘的那伙人?」
雲亭立刻面色冷凝,目露劍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