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永寧海衛
那海防駐軍的永寧衛城就建在泉州城外,出得南門,經過海港碼頭,沿著蜿蜒的海岸線再向西南方向行五里即到。
前朝末年,朝□□敗,軍務鬆懈,因此南洋和東瀛的海盜倭寇,常年侵擾海岸線,滋擾民生,漁民出海都擔驚受怕。本朝先皇太/祖登基之後,即刻頒布海禁政策,又於洪武十二年開始,陸續著人沿著海岸線,從北至南,北起遼東,南至廣東,大肆修建衛城水寨,戍衛海防。光是這福建境內,就建了一十六個海防衛所,泉州永寧衛所,便是其中之一。
這泉州衛城的最外圍,向海的一面,築城圍海,停泊艦隻,牆高兩丈有餘,厚一丈左右。周長將近十里,光海門就設了三座,門道內有重鐵合金打造的門閘,門外另有瓮城,與主門弔橋相連。城牆上另設敵樓十座,供士兵射擊隱藏的雉堞不下千餘個。衛城向著大陸的這一面,也有護城河拱衛,嚴密非常。衛城之內駐兵超過千餘人,由千戶統領,直接向福州指揮彙報,日常,並不與泉州地方官互相騷擾。
諸葛雲亭與鄧飛策馬前來,到的巍峨衛城之外,只見大門緊閉,一隊執勤的哨兵正在巡邏。鄧飛急忙上前遞上名帖,煩請他們通傳千總。
執勤的哨兵一看來人竟是金陵的四品官員,雖然心下疑惑,但卻如何敢怠慢。不多時,城門打開,弔橋放下,將諸葛雲亭兩人請了進去,一路領到了千戶所內。
雲亭進到千戶所的議事廳內,只見一個明裝鎧甲魁梧之人站在堂內,此人見他進來,連忙快走兩步,迎上前來,拱手行了禮,道:「諸葛大人,下官泉州衛所千戶周鳴兼。」
諸葛雲亭見這人生得濃眉大眼,英姿颯爽,氣質不凡,也不過就三十歲左右的年紀,便也回禮道:「千戶姓周,可是出身江夏侯周老先生族內?」
周鳴兼忙道:「正是,正是,算起來,江夏侯是我叔祖。」
這江夏侯周德興,便是當年領了先皇之命,於洪武十二年前來福州建立海防衛所體系之人,後來長居福建,現在雖已過世,但他的族人,卻在這裡生根繁衍,大部分有能晚輩,竟都在這海防駐軍里供職。
周鳴兼又道:「諸葛大人,不知您此次前來衛所,所為何事?難不成,我們這裡,出了大理寺關注的案子?」
雲亭笑了,這周鳴兼,一看便是自幼軍伍,是個簡單爽利之人,竟然毫不客套,也沒什麼城府,直接就問他的來意。
雲亭搖搖頭,卻說:「那倒不是,我此次前來泉州,本來是為了其他的案子,但是在查案之中,卻發現了一些可疑的事,因此特來知會千戶。」
那千戶一愣,心下嘀咕,一個金陵來的文官,查個案子,卻如何發現了一些要知會給海防駐軍的事情?這是什麼道理。心下不由得好奇起來,連忙請諸葛雲亭看茶落座。
雲亭立即說:「我還有旁事在身,即刻要趕回泉州城裡去,不能久留。此次前來,是特意想請大人小心,倭寇近日內恐有異動,還請大人謹慎提防。」
他這一句話說出來,那千戶的面色立時嚴肅凝重起來,不由得問:「大人,您如何知道,這倭寇恐有異動?」
雲亭一時哪裡說得清楚那麼多來龍去脈,因此只道:「我來泉州,已過月余,查案之中,意外發現了一群人的可疑行蹤。他們這些人均是在這幾個月內,從海外各地陸陸續續來到泉州的。每個人都握有行商出使的通關文牒,表面看起來全無干係,可又屢次撞到他們一起出入,因此便存了疑。後來發現,他們在泉州城內,已經經營了一些時日,分別在靠近內陸的城北民居,臨近東岸的靖遠路海邊和靠近南港的八教坊內活動,實在是讓人擔心。」
隨著雲亭的話,周明兼的面色不由得越來越沉,最後兩道濃眉皺在了一起。
雲亭看他這副模樣,也不知道這千戶於自己的話信也不信,便以退為進地說道:「千戶大人,我不是行軍打仗之人,並不懂得這倭寇的路數。這泉州衛城,如此固若金湯,只怕那些倭寇,並不敢前來侵犯,但是那泉州城……都是平民百姓,我因為這裡的事情已經辦完,這幾天就得啟程回金陵去了。既然內心存疑,是以臨走之前特來相告,剩下的,千戶自己定奪吧。」
周明兼連忙抬起眼來,看著他說:「多謝大人。大人此次前來,是一番好意,明兼自然曉得。再者,我這衛所的職責,是要護衛兩百裏海線安全。泉州若是出事,我自然不能獨善其身。大人,我省得了。您放心回京,我定多加小心,加強戍衛,增派巡邏船隻,守那泉州城近周十裏海域太平。」
雲亭心下一松,這周明兼,是個好打交道的人,全無京城官衙之間的推諉之風,甚是明白自己的職責,當可託付。
卻看這時,周明兼又面露難色,道:「只是,那泉州城內,若無提舉大人的邀約,我卻不方便派兵駐守。」
雲亭心下瞭然。當年修建這些衛所,為的是抵禦外敵。因怕駐軍強橫,騷擾地方,也是怕地方政府官員與千總勾結,濫用兵力,因此江夏侯設立衛所之初,便定下了軍令,如無公幹,兵士一律不得入城。海防駐軍更是如此,只得在海上執行公務,不得在陸上好勇鬥狠。這一條海岸線,竟成了無形但不可逾越的軍民分界線。
雲亭馬上拱手道:「這是當然。我此番前來,並非想要越俎代庖調用衛所兵力,只要大人護得海上安全,餘下的事情,自有其他人解決。」
雲亭自海防衛所出來,看看時刻尚早,想來映寒還沒有吃過午飯,一時倒也不著急就趕去蘇州會館,便與鄧飛沿著海邊的官道緩轡而行。海面的微風襲來,夾裹著腥鹹的味道,吹得雲亭的衣袍獵獵作響。天上不知何時起了大片的雲,將日頭遮蓋了,一時竟顯得秋意漸濃,寒意逼人。
鄧飛看雲亭沉默不語,也不敢輕易打擾,心裡卻有一大堆問題,頗為躊躇,手上的韁繩時松時緊,一會兒落在後面,一會兒又趕了上來。如此三番五次,雲亭終於忍不住了,側頭看著他,道:「有什麼想問的,便問吧。」
鄧飛眉開眼笑,立刻開口了:「大人,我這裡一肚子疑惑,倒不知道從何問起了。」
「那便不要問了。」雲亭哼了一聲。
「別介呀,大人。「鄧飛立時腆起臉來,細細地想了一想,道:「第一樁,那幾個賊人,到底是什麼來路?」
雲亭眼看著前路,只低低地說了兩個字:「海盜。」
鄧飛瞪大了眼睛,說:「我大明海軍整肅東海南海這些年,倭賊海盜大都已經絕跡了,怎麼現下倒出現在這泉州城裡?您,您又如何這麼肯定?」
雲亭又低低地說了兩個字:「紋身。」
鄧飛不明所以:「什麼紋身?」
雲亭這才轉過頭來,看著鄧飛,說:「挾持邵姑娘的那個黑衣男子,背後紋了一條生了翅膀的巨龍。我便斷定,他是海盜。」
鄧飛說:「雖是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但這江湖異客刺青紋身的卻是很多。並不僅有這海盜身上才有呀……」
「那自是因為他紋得與眾不同。「雲亭微微一笑道:「他所紋之圖,並不是我們日常所見的龍,卻是天竺《摩可婆羅多》當中所提及的那伽和迦樓羅的合體。」
鄧飛撓著頭,雲亭大人這一連串的話,說得嘰里咕嚕,快捷無比,可是十個字里倒有七八個字聽不明白,不由為難:「這,這又是什麼怪物。」
雲亭也知道,這鄧飛必然聽不懂,不由得想,這若是說與映寒,她立時便能明白。幾日來與這邵姑娘接連相見,無所不談,他已發現,這個出身綢坊豪富人家的姑娘,興趣甚多,平日里讀的書旁門雜類,無所不包,涉獵甚廣,竟好像什麼都知道一些。雲亭自幼跟著老師,天天混跡於編纂永樂大典的書場,讀了不少皇家藏書,才有這般積澱,可與映寒聊天,竟然有了酒逢知己之感。
雲亭只得又說:「那《摩可婆羅多》是天竺的一部古書,你權且可以將它當作是一部神話故事罷。這古書以詩對答,洋洋洒洒,寫了二十幾萬行,分了一十八卷,講述的卻是早在佛祖降生之前,於蒙昧混沌的古遠時期,洪荒年代里天竺婆羅多族的兩位王子之間爭奪王位的故事,裡面提及了眾多助戰的天神和怪物。這怪物那伽,和那天神迦樓羅,便出現在初篇《阿斯諦迦篇》里。」
鄧飛不由得好奇:「既是兩個神怪,怎麼卻混成了一個紋身?」
雲亭略微沉吟,說:「在《摩可婆羅多》的故事裡,那伽是一條龍頭巨蟒,頭生異角,卻沒有四足。這那伽一族,亦正亦邪,潛伏水底。心情好時,風平浪靜,不僅護那船家安全,還會保佑漁民收穫頗豐。心情不好時,卻會興風作浪,顛覆船隻,害人性命。」
鄧飛不由得恍然說:「這,這聽起來,真如海盜一般啊。」
雲亭點點頭:「沒錯,是以南洋海盜,多以那伽作為自己的紋身,非常常見。」
「那,那個什麼羅,又是個什麼來歷?」鄧飛聽得興味大發,權當聽故事了。
「這怪龍那伽雖然天不怕地不怕,但有一物,卻是他的天敵,就是那化身為金翅大鵬的迦樓羅……這迦樓羅,本是天竺古遠主神毗濕奴的坐騎,生的鳥首人身,背展大翅。傳說中,龍眾那伽幽禁了他的母親,他為救母親,與那伽打賭,獲勝之後,終身專食巨蟒龍眾,可說是那伽一族的死對頭。我猜那男子,是將這兩個怪物融合在了一起,紋在了身上,必有緣故。這男子身份不明,來歷複雜,但既然知道這兩個怪物的故事,必是出身南洋海盜無疑。」
鄧飛重重點點頭,想了想,又問:「那您今日拜訪千戶大人,提醒他,倭賊恐有異動,又是如何看出來的?」
雲亭懶懶一笑,說:「這年輕男子,出身南洋海盜,不遠萬里,來到這泉州城,你覺得他是來遊山玩水的嗎?」
鄧飛飛快地說:「那自然不是。」
雲亭收斂了笑意,說:「如若只是幾個南洋海盜頭領,自然成不了氣候,但是他居然與東瀛倭人混在一起,這,才是我在意的事情。」
鄧飛聽了,也不禁心情沉肅起來。
東瀛身處大明近鄰,自前朝末年,便倭患不斷。先皇為了根除倭患,常年封鎖海線,那海禁之嚴,竟到了片板不得下海的地步。海邊的漁民一時間都失了生活來源,不得不改行行乞,那是何等凄苦。
直到當今聖上即位,實在不堪其擾,竟然一封上國詔書發到東瀛國,讓那倭國的首腦自己去收拾海上盜匪。東瀛幕府將軍滿心想與大明交好,因此竟然惟命是從,自己派兵剿滅了散落在各個海島上的海盜水寨,還曾將最大的二十個海盜首領綁的齊齊整整,直接獻給了大明皇上。
自那以後,倭患漸消,與東瀛的堪合貿易才逐漸興旺起來。雖然還有零星海盜,但已不敢靠近大明沿海,只在那遠海上,稍稍作亂,不成氣候。怎麼,怎麼現下這東瀛來的武士又與南洋海盜混做了一處?
鄧飛轉頭去看雲亭,只見他神情肅穆,心事重重,只得說:「那麼,大人,你既已知會了這千戶,接下來卻如何打算?」
雲亭轉過頭來,長出一口氣,道:「今日就權且這樣吧。明日,我卻是得去拜會現任提舉大人了。咱們查的那陳年舊案……」雲亭自鼻中輕輕一哼:「也該收尾了……」
這時,一陣海風襲來,天邊隱隱響起了轟轟雷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