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酒肆閑談
泉州,地處福建沿海一隅,因岸深水緩,自成天然良港,自先皇於洪武七年在此設立市舶司之後,已漸漸成為大明朝海防重鎮和朝貢海港。
雖然自本朝建朝以來,朝廷的海禁政策忽收忽放,沒個準譜,但總的來說,是越管越松,到了永樂年間,很多政策已是形同虛設。朝廷管著明面上的朝貢生意,而世界各地的商賈們則趁機搭著便車,做些走私的買賣。
全世界各地的洋人們都貪愛大明朝的絲綢,瓷器,茶葉,自己既然沒有能力生產,便用滾滾白銀和珍貴香料來換。明朝各地商賈豈有放著送上門來的生意不做的道理,也慢慢地在泉州打通了各種關節,大家心照不宣,公平買賣,童叟無欺,一時間走私成風。市舶司的老爺們因為又不花自己的錢,也不影響朝貢買賣,自己還有銀子拿,樂得睜一眼閉一眼。
泉州城不大,畢竟天高皇帝遠,所以市面上魚龍混雜,行會會館林立,南來北往融通的貨物,無一不在此交易,只要懂行,就可淘換得奇珍異寶。這裡也是各路海內外消息的集散地,一時間彙集了不少天南海北的能人異士。
這一日,泉州鎮子中心照例是熱鬧非凡。
行船出洋,那是何等的辛苦,且不說時時要面對狂風駭浪,行船少則月余多則半年,最難熬的還是那些海上的寂寞清苦。出洋一趟,平平安安回來已屬不易,各地水手商家上了岸,都多少有看破紅塵的感覺,那拿命搏來的工錢倒有一大半消磨在了這泉州鎮子里。
因此,這泉州鎮子別看不大,花錢的方式倒是特別齊全,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你買不到。只要捨得銀子,青樓里各樣的環肥燕瘦,菜館里各地的珍饈美饌,賭場的牌九輪/盤,酒肆里的竹葉青女兒紅,甚至關外的葡萄美酒,倭國的清酒燒酒,一應俱全,任君選擇。
要說城中最有名的酒肆,那就是位於海晏街的玉雀樓了。酒倒不必說,單是那大廚自己研製的下酒菜,就比其他酒肆來得講究。
雖是下酒小菜,卻食材新鮮,配料金貴,刀工精細,工藝繁複。盛菜的景德鎮骨瓷碗碟也一概似玉雀投林,雙翅揚起,背部凹陷,瑩白如玉。
其中的名菜「雀兒舌「,是以乳鵝的舌頭,用紹興女兒紅和天竺香料腌漬,再以新鮮牡蠣和金華烏豬火腿文火吊出鮮湯,一起旺火快蒸。擺在那白玉似的碗碟上,真是晶瑩剔透,令人食指大動。一隻雀兒舌放入嘴中,輕輕一嘬,那舌頭上的嫩肉就脫骨而下,入口即化,回味無窮。
如此奢靡,這玉雀樓自不是尋常窮苦水手消費得起的地方。來這裡的客人,無非是商賈,使節,船主和來泉州歷練瞧熱鬧的官宦子弟。
這一日下午,剛過未初,便有幾個富家子弟模樣的人,坐在二層的散座處,要了酒菜在有一搭無一搭的聊天。
這四人中有三個人都是錦衣玉冠,渾身能帶東西的地方都掛滿了雜佩,胸前掛著金墜領,前襟吊著珠玉七事,腰間懸著翡翠禁步,周身都寫著大大的兩個字:「有錢「。
其中一人率先舉杯說道:「來來,今天為董兄送行,一定要喝個痛快。「
被稱作董兄的人,是唯一一個頭戴烏紗身著常服的青年,眉宇間也看著比其他人老成穩重。他舉起手中杯子連連推辭:「不敢不敢,倒是來泉州這些日子,麻煩各位了。「
「這說的什麼見外話,董兄以後常來常往,我們,也說不準什麼時候去金陵叨擾你呢。也去見見天子腳下的世面!「
董兄聞言卻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說道:「各位要來尋我,那須快來,也許明年,各位要見我,就得去北邊的順天府啦。「
另一人道:「難道遷都之事竟是真的么?「
「那還有假?「董兄訕笑。
「不是還沒定嗎?「先前敬酒的青年好奇地問。
董姓青年伸出食指向天上虛指了一下:「定不定的,還需看別人的意思嗎?那位的心裡主意,我看是已經定了的。「
一人道:「我的老天,真是有魄力,這是多麼浩大的工程。旁的不說,那紫禁城不得照樣搬一個過去,這銀子花的,嘖嘖……「
董兄輕輕一笑:「現如今國力強盛,四海歸心,五穀豐登,人力充裕,重建個紫禁城算什麼。我看那北平順天府得紫禁城今年年下就能建成,漕運水道都已重新疏通了。這本是箭在弦上,蓄勢待發的事了。真正難的,呵呵,是六部五寺的那些老傢伙……「也不說完。
「怎麼?「左手的青年詫異地問:」竟有人不樂意的嗎?「
「哎呀,安土重遷,自古使然,有什麼稀奇。你家才幾畝薄田?讓你把祖宗牌位從富庶的魚米之鄉換到那塞外苦寒之地,你倒是願意不願意?「對面的青年介面。
左手的青年突然一臉壞笑地說:「我家的牌位擺在哪裡,自輪不到我來操心。我只是捨不得流花樓的翠茜姑娘……「
四人皆是一陣鬨笑,這一笑不打緊,卻引得窗旁一桌兩位客人微微側目。那兩人均頭戴烏紗方巾,比較年輕的那位一身白色盤領雲紗織錦長袍,另一人則著藍色素絹短衣。白衣男子長身玉立,星目疏朗,鼻樑筆直。藍衣那人,卻是虎背熊腰,鬍子拉碴,不修邊幅。此時側目的正是那藍衣男子。
看見打擾到了別人,那董兄連忙咳嗽了兩聲,用手向下壓了壓,示意其他人降低點音量。
白衣男子卻不受打擾,眼神一直望著窗外。
海晏街的地勢較高,坐在臨窗的二樓前,可以遠眺汪洋大海。此時正是風平浪靜的仲夏日子,天空蔚藍,萬里無雲,一眼望去,可見近處繁忙的海港和遠處的碧波萬頃,靠近海港的海域里各式船舶星羅棋布,有的要收帆入港,有的正在升帆準備遠航。天邊是隱隱的海平線,還有一羽白帆凌航於海面,漸漸消失,當真是「孤帆遠影碧空盡」。
白衣男子輕輕啜下一口薄酒,聽得身後的聲音又逐漸響亮起來,顯見的那一桌客人正喝得興起了。
只聽一人說道:「那些老傢伙不肯去,董兄倒是肯去?」
另一人介面:「咱們董兄是何等人傑?這般年少才俊,難道也學你一樣,天天留戀流花樓得翠茜姑娘不成?」
那董兄又自謙道:「才俊不敢當,年少卻是真的。這個歲數,不跟隨朝廷作一番事業,那才是辜負了年華。」
白衣男子聽了,微微一笑。這個董兄,一看便家學淵源,不是另外幾個酒囊飯袋繡花枕頭可比,不知怎麼在這泉州城裡混在了一起。可見這泉州城,真是個大雜燴得所在。
只聽得他們互相推杯換盞,一個人道:「那我們就預祝董兄鵬程萬里,大展宏圖,官運亨通!唉,可惜董兄來的時日短,泉州左近還有很多有意思的地方沒有去。」
董兄介面道:「此次來泉州已有月余,卻是得回去復命了。這次若不是幾位幫忙,怕是事情也難辦成。」
窗邊兩人聽到此,心下已有所瞭然,想必這董兄是京城官吏,來泉州辦公差,所謂強龍難壓地頭蛇,來了這裡,不得不與本地子弟為伍,才行得便利。
那幾個富貴青年,也不像官場人物,看穿著衣色,倒是商賈人家的孩子。明朝重仕輕商,商人有錢卻沒社會地位,與這董兄有意結交倒是情理之中,也算是攀附了。
只聽另外一個青年說道:「董兄來了一個多月,有沒有聽說京城裡最近出了一件大事?」
見那董兄滿臉懵懂,這青年又說:「聽說半個月前,中元節前一天的早上,朝天宮莫名其妙起了一場大火。直燒得濃煙滾滾,遮天蔽日,主殿都差點燒崩塌了。你說這光天化日之下,突起異火,是不是很邪門!「
窗邊的藍衣大漢聽到這兒,手裡端著的酒杯卻是輕輕一晃。看向對面白衣男子,那年輕男子神色如常,依然平靜地看著窗外。
董姓青年搖搖頭:「這倒是沒有聽說。燒得這麼嚴重嗎?「
先頭的青年繪聲繪色地說:「可不是,我家前兩日去蘇州取貨的師爺帶回來的消息,說是聖上震怒,太子惶恐,百官自危……「復又壓低了聲音:「皇上著太常寺自查,大理寺協查不算,據說,連那宮裡的錦衣衛,都出動了。」
董姓青年聽到錦衣衛三個字,不由得一皺眉,但緊接著便故作輕鬆地說:「這必是謠傳了,許是意外也說不定,哪裡就用的著錦衣衛了。」
另外一個青年比較機靈,見那董姓青年言語之間頗多顧忌,想想他的身份,也確實不宜多說,便岔開了話題,只選風花雪月和江湖異聞講去。
就在這時,只聽得樓梯噔噔作響,一個中年人急匆匆的上的樓來。
打眼一看這個人,那三個錦衣青年馬上站了起來,連董兄都顧不上了,高聲笑著,迭次的說:「吳會長,什麼風把您吹來了?來來,相請不如偶遇,快坐下來跟我們喝一杯,我們給你介紹個新朋友!」
那吳會長一看這幾位青年,氣都顧不上喘勻,便笑了:「你們幾個,倒是悠閑,不怕你們各家老子找你們回去讀書?!」
與翠茜姑娘相好的青年猴皮地說:「可饒了我們吧,吳會長,你看我是塊入仕的料子嗎?我呀,就等著繼承我爹的布莊就好了。」
那吳會長笑著指指他,卻說:「今天我忙,沒工夫跟你們幾個皮猴玩笑。改日吧。」
說罷微微一笑,便要轉身。
青年一把拉著他的袖子,沒大沒小的說:「哎,這可奇了,不為喝酒來什麼酒樓?」
吳會長甩開袖子,說:「接人。」
說著,吳會長左右環顧了一陣,卻向角落走去。大家這才發現,在靠近窗角一側的小桌旁,還悄無聲息地坐著一個身著淺青妝花紗罩衫的弱冠少年,在自斟自飲。
那少年聽得這番響動,早已站了起來,笑盈盈地看著吳會長。
吳會長走到他面前,居然深深一揖,才湊上前去,低聲說了幾句話。那少年點點頭,隨即拿起桌上的東西,隨吳會長下樓,揚長而去。還聽得那吳會長高聲地掌柜說:「這位客官的酒菜錢記在我賬上!」
已去的遠了。
這邊幾個青年重新落座,那董兄卻是一臉茫然好奇:「這人是什麼來頭?」
一個青年說:「難怪你來了這些日子,竟不認識他?來的這位,是蘇州會館的吳會長!」
「蘇州會館?」董姓青年似有所了悟。
其他幾個人見他如此,不由得七嘴八舌爭先恐後地為他解釋起來。
「要說蘇州會館,那可是泉州城裡的一號!所有江浙絲綢織造的買賣,要想在這泉州城裡立足,做洋人的生意,都得蘇州會館發了行會文書才行。」
「蘇州會館的門路,那是上達金陵,下通司府,連福建的巡撫,海防駐軍的千總都得賣他們幾分薄面。」
「可不,咱們大明與各國的官方朝貢貿易總量驚人,朝廷每年收繳那麼多民間絲綢,坐派的收購價錢有時比成本還低,要不是蘇州會館幫忙統籌,哪裡就能完的成任務?」
「那還不是因為蘇州會館現任的會長是那江蘇楊家?楊家的雲岫庄那是江南絲綢第一家。大大小小的浙江綢庄,誰不是眼巴巴地等著雲岫庄每年的新品,再派徒去雲岫庄學藝,才能討口飯吃。」
「要我說,先有蘇州館,後有泉州城都不為過……只可惜咱們,唉,為朝廷做出這麼大貢獻,卻還是低人一等,瞧人眼色啊……」
終於有人說得忘形,一時摟不住說錯了話。
「……」
「嗐,你胡說八道什麼。」一個人看到董兄的尷尬表情,連忙桌子下踢了一腳:「可是才這幾杯就已經喝多說胡話了!」
董兄馬上說:「自家兄弟,不妨事不妨事。只是這吳會長定然日理萬機諸事繁忙,怎會來酒樓親自接人……」
另外幾人這也好奇心迭起:「對啊,那黃毛小子,什麼來頭,吳會長,竟對他這般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