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舟引(二)
止水湔正文輕舟引五
水無爭曾一度以為那天柏舟給她慶祝生辰的事情是她在做夢。
因為第二天,她面前的那碗粥依舊很難吃,但腕子上那顆刻著「洗月」的銀鈴存在得十分真實。
「喂……我說這粥是怎樣一回事啊?」
「哈……」
柏舟笑而不答,又是夾了一筷子的小菜到水無爭的碗里。
水無爭暼了一眼柏舟那張笑得很是和善的臉,生氣卻又氣不起來,她甚至可以在筷子伸過來前就把碗挪開,可她沒有。
「哼!真不知道你是長了一條什麼舌頭,吃醬瓜,咸死你!」
沒有任何的解釋,水無爭只當是她這可憐的師父又將粥和她一樣是煮糊了,不然粥里怎麼總是一股苦味?
報復一般,水無爭夾了一大筷子好幾條醬瓜放進了柏舟的碗里。
她也曾和柏舟說過幾次,她在採藥曬葯煎藥的間歇可以幫忙生火煮飯,他只需要看顧上門求醫的病患就好。
然而,柏舟不同意。而且,他總能找出道理來說給水無爭聽,幾次下來,水無爭煩了,索性隨他,只要不燒了屋子就好。
「師父,我去採藥了,午飯就不必等我了。」
一如往常,水無爭背著葯簍去了後山。然而,說是採藥,其實並不是為了采那些根本不缺的藥材。
山上除了藥材,河裡有魚,林中有兔,運氣好的話,還有野雉,配上新鮮採摘下來的山菌,就在石板或者河灘的石堆上烤一烤,灑上水無爭隨身從醫廬帶出來的鹽,那味道真是好極了!
今日水無爭的運氣很好,她只在河裡站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叉了條肥魚上來,生火這事也難不倒她,熟能生巧,從醫廬跑來河邊也不過才一個時辰,她這算是給自己重新做了早飯。
柏舟知道嗎?
水無爭想來他自然是知道的,不然怎麼從來都不奇怪醫廬廚房裡的鹽經常少。
「嘶……燙燙燙……」
剛剛從火上取下來的烤魚還很燙,但也正是這時候才好吃,儘管水無爭被燙得呲牙咧嘴,但烤魚的香氣使她不斷地撕扯魚肉吞咽下肚。
「哈……」
「什麼人?!出來!」
水無爭說這話時,仍然在吃著手上的烤魚,畢竟此處是河灘,即便有人,除了水裡,還能藏在哪兒呢?
「姑娘莫怪,是懷心失禮了。」
聲音溫文爾雅,如三月春風一般,水無爭不由得隨這聲歉意而轉身望去了。
一位世家公子打扮的年輕男子正站在那裡,向她躬身作揖。
「你是何人?可是來求醫的?」
不知怎地,水無爭突然猜測起這樣文質彬彬的公子會不會有一張比柏舟更俊秀的臉。
她就這樣目不轉睛地看著,而那年輕公子也抬起了頭。
水無爭一下子看得便有些呆了,他確實也生了張好看的臉。水無爭形容不出來,她只知道,若是眼前這人哪怕和她那便宜師父柏舟一樣是個瞎子,她大概也會選他來當她的師父。
六
懷心,懷心,真是一個好名字,連著姓氏,水無爭知道了那位公子的名字,他叫竇懷心。
他是來尋她那便宜師父的,也是頭一個第一眼見到她的臉沒被嚇到也沒露出一點厭惡神色的客人。
「竇公子,請喝茶。」
「多謝無爭姑娘。」
將人帶回了醫廬,奉茶之時,水無爭首先便將茶盞遞給了竇懷心,全然沒留意到身後柏舟的臉在那一刻僵住了。
「是吾收在柜子中的雨前龍井……」
柏舟皺了皺眉頭,他並不是小氣的人,只是……罷了,來者是客。
一雙薄唇動了動,柏舟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可囁嚅半天,那張臉又恢復成了往日的一副風輕雲淡。
「無爭,為師與這位竇公子有事相商,你先出去吧……」
縱然神色如常,可再開口,柏舟的語氣已然冷了幾分。
可這沒影響得了水無爭,一點也不妨礙她在看竇懷心。
人人皆知神醫柏舟曾撿來一名孤女收為了徒兒,名喚水無爭,其人面生赤記,猶如羅剎惡鬼。
醫廬的病患常常會被水無爭的真實面目嚇一跳,水無爭因此也少有笑容,可今日不同,她彷彿變了一個人。
過去一年,只怕她還沒笑得比今日多。
「竇公子是第一次來醫廬嗎?山路可不好走,不如……」
「無爭……」
「山間偏僻,也沒有什麼好招待的……」
「無爭!下去!」
過分的熱情,水無爭如此獻殷勤終是讓柏舟也聽不下去了,從不對自家徒兒動怒的好脾氣師父這麼多年來頭一回對水無爭大聲喊了起來。
「下去就下去!這麼凶做什麼?!」
有那麼一刻,水無爭覺得委屈,眼淚差點沒忍住就要掉了出來,可她到底還是只在嘴裡嘟嘟囔囔著出了屋子。
「哼!一定是知道懷心公子比他長得更俊俏,他那是嫉妒!」
對著醫廬關好的門窗,同時也是屋內柏舟和竇懷心坐談的方向,水無爭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做鬼臉的時辰沒有很久,水無爭很快又去忙了,總不能真的讓人家竇公子吃柏舟煮的焦粥……
今日的醫廬來了一位客人,讓柏舟和水無爭這對師徒變得都很不對勁。
以往冷著臉的水無爭如今正在後廚準備待客的飯食,嘴裡更是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調,看得出來,她今日的心情十分愉悅。
而以往最是和善待人的柏舟,如今在醫廬內,面對著客人竇懷心,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似乎都散發著對他的排斥。
即便他的那雙眼,已然青瞑多年,卻在此時如同見到了隔世的仇敵,蒙上了無盡的寒霜,寒霜之下,是隱忍將發的殺意。
「你終究還是來了……」
「你以為你能藏著她一輩子?」
「吾從來未曾想要埋沒、禁錮她的自由,只是不想她被某些別有用心之人利用!」
水無爭一直在後廚忙著準備飯食,那日,柏舟同竇懷心二人之間究竟談了些什麼,她甚至沒有閑余時機來偷聽。
她只知道,在她端了待客的飯食出來,準備擺好碗筷的時候,看到了負手離去的竇懷心和站在醫廬門口一臉得意的柏舟。
進了屋內,頗有些狼藉,顯然方才雙方之間是動過了手。
「誒!誒!誒!哪有你這樣待客的?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你看,把人家懷心公子都氣跑了!」
「呵……懷心公子……」
聞言,柏舟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可他卻什麼都沒有說,甚至懶得解釋,只在那一聲輕咳后,悄悄用手背抹去了從嘴角溢出的一絲鮮血。
「吾不許你再見他。」
七
水無爭無父無母,是柏舟從死人堆里撿回來的孤女。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柏舟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便是水無爭的父親。
那麼,現在,水無爭想她要當一個「不孝女」了。
不許見?笑話,一雙腿兩隻腳是長在她的身上,難道他能時時刻刻盯著她嗎?更何況,他還是一個瞎子。
在柏舟看不見,聽不見的河邊,水無爭將一個包袱放到了地上,她要逃走?不,包袱被攤開了,水無爭從包袱里拿出了許多瓶瓶罐罐。
這件事,她很久之前就想做了,放血,敷藥,去掉她臉上那塊赤紅色的胎記。
很久以前,她也和柏舟提過想要去除臉上的胎記,可柏舟總是推脫掉,每次更是要同她講許多大道理。
「善惡在一念,不在美醜。何為美?何為丑?人心自知。」
「你何時改投佛門了?和那群禿驢一樣,啰嗦!」
既然身為師父的他不肯幫這個忙,那麼就由傳習了他一身醫術的徒弟自己動手。
望著平靜的河水,水無爭從腰間摸出了一把匕首,她以前常常用這匕首割取分開抓到的野兔皮肉,想來,用來割開她自己的皮肉也是一樣的鋒利好用。
不過,她可不是要將那臉上整塊的赤色胎記活生生的割下來,這種做法太粗蠢了,胎記確實不會有了,但會給她留下一個更為猙獰的疤痕。
她要做的,是要用這匕首在她的胎記上劃開一道小小的口子,然後再放上幾條水蛭。
從前,她有看過柏舟是這樣替人醫治臉上的黑斑胎痣的,甚至當時幫忙放水蛭取水蛭的人也是她。
一回生,二回熟,她相信自己沒記錯任何一個步驟。
匕首冷如冰雪,閃著寒光的刀鋒觸上了她的額角,她正打算在此下刀。
雖然再三回想,確認無疑了每一個步驟,可這畢竟是自己的臉,水無爭到底還是有些遲疑了。
這法子會不會沒那麼有用?
萬一……萬一胎記去不掉反而給她多添了一條醜陋的傷疤……
水無爭沒有猶豫很久,她有那麼一刻在河水中看到了如美玉一般無瑕的竇懷心,有微風擾動了如鏡水面,漣漪生處,是她那張讓人生畏的臉。
終於,水無爭做出了決斷。
刀尖在下一刻刺入了她胎記所在的皮肉,沒有想象中那麼痛。
「無爭!你在做什麼?!」
天曉得柏舟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她的身後,明明他什麼都看不見,卻敏銳地察覺到了她要做什麼。
僅憑氣味,他也聞得出某人帶走了一堆金瘡葯。
「明明你能醫好我的臉!既然你一直不肯,那我就自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