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舟引(七)
止水湔正文輕舟引十七
「在下水無爭,見過夫人。」
「我知道你叫水無爭,很久之前,你已告訴過我一次了。」
章麗華淺淺笑著,水無爭也只好牽扯起自己的嘴角向她微微一笑。
無論章麗華神智昏沉還是靈台清明,她只安靜地坐在她面前,就已足夠讓她感覺到慚愧。
這樣一位天仙般的女子,合該是竇懷心名正言順的夫人,水無爭有那麼一刻,覺得自己真不該來無染山莊。
今日,侍奉在章麗華一旁為她磨墨、舒展宣紙的,依舊是水無爭那日見過的不苟言笑的侍女,她也依舊穿著那身黛藍色的衣裙。
靜默,長久的靜默,彷彿橫亘在兩人間的一座山崖,讓水無爭更深深體會到一件事:她與章麗華的天差地別,她與她本就沒機會坐在一起。
自覺沒有話談,水無爭也不打算開口,只靜靜地坐在那裡看章麗華寫字,看得久了,她也才留意到章麗華其實也不完全是在寫字。
佔據了半個書案的宣紙,章麗華先是於右手一側寫了幾行字,又在左側大片的留白處畫起了風景。
是眼前風景,也不是眼前的風景,水無爭滿是疑惑地看著章麗華在那紙上畫起了金魚,只不過這筆下的金魚身上沒有著墨,是白金魚而非院子里那幾口水缸里養的黑金魚。
「也是,那缸里的黑金魚畫到紙上可是烏漆麻黑的一團又一團,有什麼看頭……」
水無爭想到這,暗暗點了點頭,誰料章麗華卻在這時突然開口了。
「無爭姑娘,你說這畫上的金魚,是黑金魚還是白金魚呢?」
章麗華輕輕放下了筆,攬著一邊的衣袖小心將那張剛成的字畫小心翼翼地拿在了手裡,對風晾起了未乾的墨跡。
「魚身沒有著色,自然是白金魚。」
水無爭頗為自信,可章麗華聞言卻蹙起了眉,更是搖了搖頭:「不對,我這院子里可沒有白金魚。」
「那不是白金魚就是黑金魚了。」
「也不對,我沒有為魚身著色。」
「啊……這……」
水無爭一時啞言,她不明白章麗華的話了,更是以為眼前之人神智又陷入了昏沉蒙昧。
然而,章麗華那雙如一汪春水的眸子卻在下一刻驟然生了幾分凜然。
「有時候,黑與白的界限並不分明,眼中所見,黑可為白,白亦可當黑,又或黑白兼而有之,無爭姑娘,你可要認清啊……」
「哈?什麼黑什麼白,又黑又白?」
水無爭聽得糊塗,更何況她本也沒有在認真聽,她將竇懷心的話記得很清楚:麗華她已很可憐,神智時而清醒,時而昏沉……
這邊水無爭還在對章麗華的話滿是困惑,突然間,章麗華忽然起身,毫無預兆地將書案推倒在地,更是翻了硯,使得墨污了紙。
「我……我要殺了你!」
猝不及防,水無爭被章麗華撲上來扼住了喉嚨,任是誰也想不到,如此端莊優雅的一位夫人發起瘋來會是如此要命。
「麗華!!!是我!」
「無爭!!!」
竇懷心的出現,解救了險險要被掐死的水無爭,這一亂子鬧得有夠大,終究章麗華是由竇懷心陪著回了屋子,而水無爭也被送回了自己的院子。
十八
「賤人!!!你又發什麼瘋?!」
待水無爭離開走遠,小心翼翼將章麗華摟抱攙扶的竇懷心甫一踏入屋內,卻是暴躁地將人一把甩脫。
而這章麗華還在痴痴笑著,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對即將到來的狂風驟雨毫不知情。
「賤人!!!」
響亮的一耳光,一瞬揭開了竇懷心溫文爾雅的人前偽裝,章麗華腳下一個不穩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呵呵呵……」
隨著一聲輕笑,有一絲鮮血自章麗華的嘴角蜿蜒而下,臉上傷處更是有如桃花之艷,更是令人心神激蕩。
彷彿一拳打在了棉花之上,竇懷心對於章麗華的反應很是不滿,那一聲輕笑更像是一聲譏諷。
竇懷心的雙眸冷了,隨手便將侍女剛剛奉上來茶水盡數潑向了章麗華,但只做這些還不夠,他又生拉硬扯著章麗華的手臂,將她按在了榻上。
「怎樣?夠清醒了嗎?」
不單單是身子的壓迫,竇懷心更是將雙手扼上了她的脖頸。人人皆道無染山莊的主人竇懷心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卻從來沒想過,這樣一副俊秀的面容下卻是包藏著一隻怎樣的豺狼。
感受到雙手壓迫下自身生機漸漸流盡,章麗華的眼中滿是驚慌,嘴裡卻還在含糊不清:「夫君……夫君……」
無視結髮妻子的呼喚與反抗,竇懷心卻並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反而更是肆無忌憚,已粗暴地將章麗華前胸的衣服扯開,接著便要解下自己腰間的玉帶。
「主人且慢!」
在這一刻,平日里隨侍在章麗華身邊,那個不苟言笑的侍女終於有所動容,竟大著膽子上前叫住了竇懷心。
「嗯?!」
雙目狠戾如茹毛飲血的豺狼,一眼便讓人心生寒意,侍女也不由得心驚肉跳身形顫顫。
「夫人……夫人這幾日身子不適,請了大夫來看過,說是有了身孕,還望主人多加體諒……」
侍女跪倒在地,好長的功夫都沒抬起頭來,因為她沒有聽到竇懷心的任何吩咐。
靜默,長久的靜默,像是屋內的人都變成了木偶,一動不動。
「呼……呼……」
一時間,屋內只聽得到章麗華垂死掙扎般的呼吸,下一刻,那呼吸變得順暢了許多。
「起來吧,以後好好照料夫人。」
待侍女再抬起頭,竇懷心已將身上發皺的衣衫理平,把玩著手中的摺扇走了出去。
「夫人……」
章麗華被侍女扶起,神智似在這一刻又恢復了清醒:「竇懷心,你的愛,太殘忍……」
苦笑出聲,章麗華合上了眼,她知曉,留給她的時日不多了。
十九
孤獨是怎樣一種感覺,反正不好受。
自從那日水無爭又一次目睹了竇懷心的夫人章麗華髮瘋時的模樣,甚至險險被她掐死之後,那座缸里養著黑金魚的院子外頭多了很多的護院。
不單單是她的院子,水無爭的院子外也多了很多的護院。
像是某人為了彌補自己的缺席似的,所以才又安排了這麼多雙眼睛過來替他好好望著她。
竇懷心很久沒有來看過水無爭了。
坐在迴廊下的水無爭,輕抿了一口杯的酒,有些酸,是梅子釀的,她不大喜歡。
至少,從前她在醫廬時總覺得酒就該是辣的,一口喝下去像吞了一片刀子,刮著喉嚨,隨後翻湧上來一陣火辣,這樣整個身子就暖了。
柏舟並不飲酒,也不釀酒,水無爭喝的酒是山下的獵戶送的,那是她第一次喝酒,也只有那麼一次。
她頭一回便喝醉了,醉到整個身子都是火燙燙的,一口酒下去雖然像是在吞刀子,但她就是忍不住一口接一口地喝下去。
「哈哈哈嗝!怪不得叫燒刀子呢!果然喝起來像刀子!」
「無爭啊……」
「師父,你嘗嘗,這酒味道還不錯呢,那苦兮兮的葉子泡出來的湯水再喜歡喝也夠了……」
「無爭,你醉了。」
後來的後來,水無爭怎麼也想不起來了,到現在也是,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的酒品並不好,而且是很不好。
總之,酒醒之後的第二天,將近午時的時候,水無爭發現自己是「站著睡」的,她被人綁在了醫廬外的一棵柳樹上。
繩子的另一頭是系在柏舟的身上的,像是怕她跑了,再也找不到人一樣。
「吾徒無爭啊……你終於醒了……」
那聲音很無奈,天知道他經歷了何等驚天動地的災難,不過,單看到亂七八糟的院子,也能猜出個大概了。
此後一想起某人頂著鳥窩一樣的亂髮坐在滿是打翻了的藥草的庭院里的模樣,水無爭總是要沒心沒肺地樂上一樂。
可是,她現在卻笑不出了,因為現在她再想起某人,是恨,是怨,還有愧疚。
章麗華有了身孕的事情,水無爭是偶然知曉的。
她實在是有太久沒有看見過竇懷心了。等待,是漫長的,是難熬的,被限制了自由的等待,她是討厭的。
偷偷調了迷香,迷暈了一個不起眼的侍女,隨後水無爭同她換了衣服,矇混過關出了院子。
無染山莊很大,時至今日,水無爭也還是沒認清各處,甚至在那亭台樓閣中難辨方向。
竇懷心他人會在哪兒呢?
鬼使神差地,水無爭竟是兜兜轉轉又跟著其他的侍女去了那個院子,那個放了幾口養了黑金魚的水缸的院子。
一進到院子,水無爭果然看到了多日不見人影的竇懷心。
他正將章麗華摟在懷裡,攜著她的手,像那幾口水缸中投放魚食,放在腰身上的那隻手,動作很輕、很柔。
掌下,章麗華微隆的小腹,是那樣的刺眼。
「哐當!」
水無爭心神不寧,無意將手中的漆盤掉在了地上,然而這樣的聲響遠遠不會引起竇懷心和章麗華的注意。
拾起了漆盤,水無爭幾乎是小跑著從偏門逃出了那個院子。
她的步子越來越大,越來越快,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像是瘋了。
「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