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獨憑秋
齊徽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鬼使神差地看了靖千江一眼,結果發現對方也正注視著曲長負。
感受到齊徽的目光,靖千江回頭,對他冷冷一瞥。
他們幾個都是這席上比較引人矚目的人物,這通眉眼官司立刻就被人注意到了。
皇三子周王敲了敲皇長子魏王的肩膀,低聲笑道:「大哥,你看,咱們太子殿下和璟王弟都盯著曲家那小子看個不停,真是邪了門了。平時都是不近美色的人,不會是菩薩動了凡人心吧?」
魏王似笑非笑地說:「的確有動人心處。這要是二弟和璟王弟真對他有此心,那本王倒也很有興趣撩撥一下,見識見識這位曲公子的好處。」
周王用手指抵了下唇角,掩去壞笑。
太子在皇子中排行第二,皇長子則是魏王,他居長卻不能繼位,心裏面的不服很多,總是想變著法找太子的麻煩,又哪裡是真的看上了曲長負?
分明是存心戲耍,想先一步搶人玩。
只不過魏王素來風流,出師無往而不利,他反正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倒很想瞧瞧大皇兄會用幾日的時間將人拿下,奪美而歸。
希望這位氣質冷清的曲公子千萬要多堅持幾天,否則就太沒意思了。
事情處理完畢,皇上從御座上起身,沖靖千江招了招手道:「阿靖,要不要陪朕去下一盤棋?」
靖千江在族譜上的名字是齊靖,皇上對他顯而易見的喜愛和親近,甚至幾位親生兒子都及不上。
靖千江卻微笑著拒絕道:「陛下,臣剛剛回京,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改日罷。」
皇上竟然沒有惱怒,點了點頭,離開了大殿。
宴席散去,聽著四下人群中對曲長負的議論和誇讚聲,慶昌郡主只覺得心中茫茫然的。
她說什麼也沒有想到,自己費力打壓多年,這個繼子卻僅僅是一個露面,便讓所有的爭奪付之東流。
而才嘲笑過曲長負的盧延亦是目瞪口呆。
他沒想到官職還能被這樣套回來,經過曲長負身邊時,不由停住腳步,上下打量他。
曲長負看了他一眼:「學狗爬?」
對於兩人之前的打賭,盧延不屑一顧,只陰森森地道:「你這一局,玩得漂亮。」
曲長負薄唇不著痕迹的彎起,謙虛地說:「過獎了,尚可期待後續。」
盧延沒聽出來他話裡有話,冷笑一聲,揚長而去。
*
曲蕭等幾位重臣隨著皇上走了,曲長負獨自走出宮門。
他剛要上馬車,忽聽身後有人低聲道:「曲公子,可否留步?」
曲長負迴轉身來,毫不意外地認出了身後之人:「璟王殿下。」
「今晚父王的金像能被找到,多虧公子敏銳。」
靖千江沒去陪皇上下棋,就是為了在這裡等他,「本王來向你道謝。」
曲長負忙道:「殿下實在太客氣了……」
靖千江望定他,微微搖了搖頭。
清冷月光下,他臉上的神色晦暗不明,分辨不出微笑或者惆悵。
「敢問公子,你在王旭身上,動了什麼手腳?」
「殿下這話是什麼意思?」
曲長負低下頭,掩袖咳嗽兩聲,「我一個久病未愈的人,常年足不出戶,見識淺薄,哪有本事在刺客身上動手腳?」
他故作謙恭的語氣和「柔弱」的咳嗽十分矯情,怎麼看怎麼像是帶著揶揄,明擺著根本不慌。
靖千江眼中閃過一絲痛楚和追懷,不動聲色地挪了下步,擋在風口。
他默了默,輕言慢語地說道:「曲公子,你若如此可就沒意思了。」
曲長負微微一笑:「哦?」
靖千江道:「曲公子方才在屏風後面與我交手的時候,分明是個高手,你既然也是追著王旭過去的,在他身上留個標記應該不算太難。而那盆花上的香氣,不過普通花香……是吧?」
「但找到人的是王爺的狗,王爺抹殺它的功勞,它會傷心。」
靖千江嘆了口氣:「我家煩人,打小什麼都不會,平生怕是也就能辨認出來燉排骨的味。曲公子這樣高看他,小王慚愧。」
曲長負一哂:「能有這個本事,倒也夠了。」
靖千江在戰場上出生入死都如臨無人之境,此刻心跳也竟不自覺地越來越快。
雖然相貌迥異,身份也不對,但記憶中的樂有瑕機敏善謀,行止冷漠,連笑容都帶著冰霜之色,漸漸與面前之人重合。
而且他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他說「煩人能有這個辨認肉味的本事,倒也夠了」。
他們手上都未攜兵刃,在宴席上遇到刺客,能對付他的東西,最方便的就是桌上的杯盤碗筷。
自己猜對了,什麼沾在屏風上面的花香確實是忽悠人的。
曲長負當時沒抓到人,但卻機靈的將肉湯給灑到了王旭身上。
煩人這隻身無長處唯獨饞肉的狗,本來就是嗅到了喜歡的味道,才會興高采烈地撲上去。
——他這樣了解煩人。
靖千江和樂有瑕十一歲相識,十三歲分開,又過了四年多再次重逢,直至樂有瑕跳崖生離死別。
這條狗是他們一起養的,當時自己樂顛顛地把狗抱到他面前,讓樂有瑕取個名字,正趕上他心情不好,冷冷地說:「叫煩人!」
眼前這個人身上有太多的巧合。
靖千江不是沒有見過跟樂有瑕相似的人,但他從來沒有認錯過人。
畢竟這一輩子,只有這一個人,能讓他牽腸掛肚,刻骨銘心。
他的神情,他的語氣,他的招式,他的氣息……
靖千江感到自己全身上下的血都在一陣陣往頭頂上沖,心跳卻彷彿變得很慢很慢。
夜風好像直接敲擊在鼓膜上,引起一陣陣的耳鳴。
他倉促垂眸,黑暗中,一滴淚水流出,順著挺直的鼻樑,落到了地面上。
曲長負平淡道:「殿下的問題我已經回答過了,多謝您的狗配合我立功,如果沒有其他疑問,在下告退。」
靖千江轉手提起身旁的宮燈,這團淺紅色的光隔在兩人中間。
曲長負立在夜色中,背後是漆黑的天幕與星光,襯得他整個人修長清瘦,膚色蒼白,讓人想起秋日清晨花瓣上結起的冰霜。
絕對不可能認錯,就是他。
靖千江曾無數次地在深夜裡輾轉反側,想著曲長負跳崖之前是怎麼想的,絕望還是解脫?會對自己有過一絲半毫的不舍么?
想著他疼不疼,冷不冷,那麼高的地方摔下去,不怕嗎。
想著他的遺骸孤零零不知道躺在哪裡,到現在都沒有找到。
他心愛的人,他沒能見上最後一面。
怎會沒有疑問?想問的實在太多了。
只是到了此刻,竟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來,不知是怕透露出話語中抑制不住的哽咽,還是怕太心急,嚇到了他。
不論怎樣,他又出現在了自己面前。
雖亦孱弱,但卻是鮮活的,生動的,會耍心機,會逞口舌,會露出那熟悉的、薄情的笑,
真好,真好。
這一瞬,彷彿什麼都是值得的。
靖千江沉默了好一會,才用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盡量平靜地問道:「曲公子平日就住在相府嗎?」
曲長負心說這話聽著不對,怎麼還認上門了呢?
他謹慎道:「看心情。」
這話說的,難道想去他家找他,還得先哄大少爺開心不成?
可惜自己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似乎都從未明白過,該如何討他喜歡,又如何留住他。
懷裡有銀子,腰間有玉佩,不過這兩樣東西,曲長負應該都不感興趣。
靖千江最終將手裡的宮燈遞了過去:「天色已晚,曲公子拿著照亮?」
「不必。」曲長負果然很難討好,對靖千江傾一傾身告辭,「明月足矣。」
靖千江目送著曲長負徐徐步下長階走遠,夜風吹動他的廣袖衣擺。
他抬手,解開一顆衣扣,想把自己的外衣遞過去,但看了眼手中的燈籠,終究作罷。
福保今日穿得少了,幾乎已經凍成了冰坨,他在冷風中打了個哆嗦,走到靖千江身邊,幽幽地說:
「殿下,人都走了,別看了吧?」
靖千江頭也沒回,依舊望著曲長負離開的方向,許久,才將緊握成拳的手緩緩鬆開。
他道:「你知道我現在什麼感受嗎?」
福保道:「奴才覺得殿下很高興,但也說不定。」
靖千江道:「哦?」
福保道:「殿下的心情就像這秋日裡的天氣,前幾日單身近二十年的殿下突然害了相思病,每日吃不下睡不好,還非得穿白的,奴才擔憂。今日見了丰神如玉的曲公子,殿下見美人而忘情傷,重新振奮,奴才欣喜。」
他瞄了靖千江一眼,小心翼翼地補充道:「但曲公子對殿下,好像很厭惡,所以奴才又覺得……」
福保突然閉上了嘴,全身僵直不動,眼珠慢慢下移,明晃晃的劍鋒正點在他的喉嚨上。
靖千江手裡拿著劍,根本沒回頭,和風細雨地道:「你方才的聲音很難聽,重新說。」
福保從善如流:「奴才愚鈍,猜不到殿下現在是什麼感受,請殿下明示。」
靖千江將劍回鞘,說道:「本王明日想賞你一座宅子,讓你在京城安家。」
福保的眼睛刷一下子就亮了起來。
靖千江道:「但是就這麼說說,也有可能不賞。你住王府的狗洞去吧。」
福保顫聲道:「殿下……」
靖千江回身,似笑非笑:「本王的感受,便如你此刻。可以理解了么?」
福保:「……」
他卑躬屈膝,幾欲落淚:「殿下,您那宅子,還賞嗎?」
靖千江將手中的燈一放,拂袖從他身邊經過,冷冷扔下三個字:「看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