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
從那之後幾個月過去了,我再也沒有安妮媽媽的消息。
當時我被漁船從海里撈起,又轉送到了星光鎮的大醫院去搶救。
醫生說我被送來時一度沒了心跳和脈搏,醫院緊急調來了島上最好的幾名外科醫生做了整整兩天手術才把我搶救回來。手術之後我昏迷了好幾天,之後又去島外請來了首都的專家幫我做了幾場後續的手術。
醫生送來一副機械腿幫我裝上作義肢,我一眼就認出那是大狗的機械腿,裝在腳上剛好合適,簡直就像是為我量身定做的一樣合適。我問醫生這機械義肢是從哪裡來的,醫生只說是匿名捐獻者,並且指明要捐獻給我。
我翻了新聞,送出海神聖女的當天夜裡,歐卡島東北部發生了海底地震,護送聖女的花船落難了,好在六十多名聖女候選人被路過的漁船救了回來,平安無事。
民眾起初懷疑是女神大人不滿意這一批的聖女候補,覺得素質太低要求退貨。但聖女候選人們都說自己夢到了海之女神,都聽見了女神的輕語。
這種情況史無前例,於是鎮長破天荒地決定用人氣投票的方式來選出一名海神聖女。六十四名聖女候選人有一半以上不識字,剩下的有一名是聾啞人,有三名變卦了不願意,還有十多名因為隱瞞了不是處女的身份也被刷掉。還有一名更過分的被爆出生過孩子,民眾懷疑她是賄賂了鎮長走關係入選,雖然鎮長極力否認,但輿論壓力之下那名聖女候選人還是被掛上小島周報點名批評。
費勁千辛選上了新的海神聖女,可自海底地震之後民眾一次也沒聽到過海神的低語。
大家紛紛懷疑是不是新上任的海神聖女業務能力不行?就琢磨著把她送去神殿進修一番臨時補補課。一個月的集訓下來,民眾依舊聽不到海神的低語。
反對聲越來越大,神殿方決定把海神聖女撤了換其他人上。可惜的是,其他聖女上任后依舊喚不回海神。如此幾輪下來,島民們也漸漸不再關注這場鬧劇了。
沉寂了幾周後主教最後宣布,「女神對我們送出的聖女感到不滿又離我們而去了,依此次經驗,我們要等到二十年後才有機會重新迎來女神降臨。」
如此,
才得以草草收場。
雖然那主教全是胡說八道。
後續我也沒再關注這事了,我一直都呆在醫院裡。
有一次我在醫院的門診大廳里見到一個長得非常像茉莉的女孩,她在遠處匆匆走過,我不確定是不是她。當時護士正推著輪椅送我去院子里散步,也走的匆忙。除了那次之外我也再有過她的消息。也沒有人來醫院看望過我。
後續的手術都做完之後,我被轉移到了相對安靜的療養院里。
就在在同一家醫院內,走路不到五分鐘。病房是獨立的單間,醫生說這種單間病房是最好的待遇,可我多希望能有個病友能一起聊聊天什麼的呢。
但一想到萬一來了個怪人整天敲鑼打鼓嘰嘰喳喳,那我可要瘋。如此看來一個人清凈也還不錯,得了便宜就不要賣乖了。
幾個月來我就一直在醫院裡療傷,復健,練習如何使用機械腿走路。
像大狗那樣做出和正常人一樣甚至超越常人的行動真的很困難。失去了雙腿,但令我意外的是海神的詛咒一點點消退了,皺巴巴的皮膚一層層脫皮蛻去,揭開死皮底下新長出的全是飽滿的正常皮膚。只是不知為何頭髮黑不回來了,老頭一樣的蒼蒼白髮。
有時候下了雨,我也不想看書,就躺在病床上望著窗外的落葉,看著窗戶上爬著的雨滴發獃。
我不喜歡下雨的小房間,我想回到那個充滿午後陽光的大房間。慵懶,舒適,溫馨。有書,有筆,有陽光。沒有嘈雜的人來人往,只有清爽的山谷涼風。沒有刺鼻的消毒水氣味,取而代之的是暖暖的陽光曬在木地板上散發出的木頭香味。
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去森林裡摘毒蘑菇,去湖邊冥想,和安妮去小溪邊釣魚。到了晚上也有人陪著,或圍在篝火下講故事,或去山坡上喝酒看星星,或者和大伙兒在房間里酗酒打鬧,或是整理舊東西瞎折騰些什麼,吵了架就漫山遍野地跑、撒野。怎麼的都比現在一個人在病房裡早早關燈休息來得好。
逝去的就像落花和流水,不再回來。
好在我也認識了新朋友。在康復訓練室里復健時認識了一個可愛的小護士,名字叫酥酥。年齡和念念差不多大也就十六七歲,身高會比念念高一些。大大的眼睛,俏皮開朗的性格,齊肩的柔順短髮里藏著一小撮挑染的藍毛,喜歡畫畫。
她是樓上病房的護士,並不負責我所在的樓層。但她似乎很喜歡我,認識之後就常常溜到我病房裡找我聊天,問我這兒問我那兒的。
也常常給我帶書,帶水果,帶好吃的,有時候也抱著畫板來我房間里偷懶。樓層的值班護士來抓人,她就躲進柜子里,我幫忙打發走後她再偷偷溜出門去。還不忘誇我值得信賴,以後要多來光顧。
我自然是開心,有人陪那是再好不過,一個人關禁閉可是會瘋掉的。艱難地下床去拿書,回過神來,才發現柜子里不知不覺已經塞滿了她的畫板、顏料還有畫筆了。
她說她喜歡我的白髮,像雪一樣獨一無二。
她靠在背上問我這白髮是天生的嗎?問這是怎麼來的。我沒有告訴她發生了什麼,只苦笑著說這白髮是用命換來的。
「用命換的?」
「是喲。」
「怎麼用命換?說說,說說~莫非是生了場奇怪的大病什麼的?」
「唔……你猜?這病還能好嗎?」
「你如果是在設套捉弄我的話,我就希望你的病永遠也不要好!哼!」
日子一天天過去。
冬天來了,我竟親眼看見了雪!
漫山的大雪。
雪真的很美,一片片白白的雪花從天空中慢慢飄下來,伸手去接,便能觀察到真正的六邊形雪花。一個不注意,窗外的雪就越積越多。蓋過灌木叢,蓋過座椅,到最後把樹根都埋起來。一眼望去,能見到的所有景色都被皚皚大雪覆蓋住,整個世界全都是雪白的。
冬天的時候幾乎每天每夜都下雪,聽酥酥說最寒冷的時候還封鎖了街道。
療養院里。望著窗外,雪大的時候能把去其他樓的道路都堵住。儘管樓和樓之間臨時隔上了擋板牆,可護工每天早上還是要在積雪中剷出一條道來,真辛苦。
我真是每天都在欣賞窗外的雪景,怎麼也欣賞不膩,露比那乾旱的氣候是永遠也不會下雪的。一想到現在的狀態又有些沮喪,因為我很想去滑一次雪,去虎鯨港的山上。
有好幾次我偷偷跑去樓下踩雪玩。
其實我是不允許隨便外出的,也獨自外出不了,都是託了酥酥的福,才能偷偷溜出去玩雪。
第一次親眼見到眼前的雪地時我簡直要樂瘋了。雪比我想象的要柔軟許多,我第一腳就踏了個空,整個人撲進厚厚的積雪裡爬不出來。酥酥拉不動我,無奈下她只能去喊其他人一起幫忙把我挖出來。最後就是被護士長關了一下午禁閉,我幫她求情也不管用。
雪小一些的時候,她就借著散步的名義推著輪椅帶我在公園裡飆輪椅,她在後面推著使勁跑,我在前面尖叫歡呼著。到了拐彎處就來一個急剎車,非常考驗駕駛員的技術。漂移講究的是一個「拉手剎」,左轉彎就拉左邊輪子的剎車,這樣左輪緊急制動,右輪還在前進,就能以停滯的左輪為軸心來一個大迴旋左急轉彎。停止轉動的左輪一面起到剎車的作用,一面摩擦著地面繼續向前滑行,做出漂移的動作。考慮到酥酥控制不住輪椅的重量,她就把我緊緊綁在輪椅上,這樣就不會因為急剎車或者轉彎而飛出去,除非連人帶輪椅一起翻車。雖然也不是沒翻過…
有時她會幫我畫畫,畫肖像畫。
說真的,她的畫技十分了得,再稍加磨鍊完全可以當職業畫家。她說她原本只是為了攢錢才來醫院打一份工,但現在覺得做護士也挺好,因為每天都很開心。
有時候她會把不知道從哪偷來的餅乾糖果之類的點心藏在我的柜子里。美其名曰和我分享,但到最後都是她自己吃。我給她起了個外號叫倉鼠,她很生氣,不許我叫她倉鼠,我便不那麼叫了。
因為經常來我這邊串門,後來護士長索性讓她來負責照顧我,給我配藥、送餐、還有康復鍛煉和定期複診之類的雜項,全權由她來負責,出了什麼事就找她。她一臉嚴肅地敬了個軍禮,喊著遵命。我其實挺害怕的,但她打理的意外好?
還有一次,窗戶外飛進一隻大蟲子落在她肩上,前一秒還笑嘻嘻的她下一秒就嚇的大哭大叫,跳到床上又蹦又鬧,又像撞見了兇殺現場一樣奪門而出「呲溜」跑沒影。引得其他病房的病人都舉著吊瓶來圍觀,一個個全都用懷疑的眼神看著我???
也有夜晚她值班的時候。她照例巡查完之後,在空檔期到我的房間里,讓我按她給的時間段設好鬧鐘,時不時提醒她,接著就趴在床邊很快睡著了。我是病人,白天也可以睡覺,於是就幫她的忙。她值班的日子我晚上就不睡覺,拿本書借著月光看書,等鬧鐘響了再把她叫醒,她巡查完再回來繼續睡,如此循環。
期間還發生了許許多多十分有趣的事,每一件事都記憶猶新,數都數不過來。這些事像肥皂泡一樣蒙上了七彩色的透鏡,也像褪色的舊廣告牌一樣,模糊、泛黃、被定格住、失去色彩,但仍然鮮艷著。
總而言之,我們就這樣一起度過了這個漫長的秋冬。
春天來臨時,路上的積雪一點點消融成雪水,路邊的花圃也重新長出綠草,開出小小的花。
滿打滿算我也在醫院住了快半年,能用腳自己走路了,身體也恢復的差不多了。
一天早上酥酥拿著一封信跑進來。
「先生,有一位特殊的客人送了一封信給您哦!」
「特殊的客人?」我接過信。
她跳起來在空氣中比劃著說:「是一隻好大好大的大狗狗!身材比床還大!比我人都高,可以塞滿整個房間!」
!
我急忙打開信封取出信。
「博士,見信安。
好久不見,甚是想念。半年來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沒能去看望您,十分抱歉。去年就是在這個季節您降落到我們家。所有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可是我們知道,我在此感謝您。我聽了您的事,您的父母是英雄,我認為博士也是我們的英雄!
安妮」
信封里只有這封短短的信。安妮在信中用「英雄」稱呼我。
英雄……
我不喜歡這個詞。安妮這麼稱呼對我來說諷刺意味太強了。
我不是英雄,也不願當英雄。
兒時看的漫畫故事裡,彷彿英雄只要打敗了兇惡的壞蛋就能給世界帶來和平,就能讓人民安居樂業,讓世界富裕,公平,變得美好。
可現實呢?並沒有拆房子的怪獸,也沒有總想著毀滅世界的大反派。給人類帶來災禍帶來麻煩的永遠是人類自己,「無辜」的人民群眾自己。
我們那幾個鄰國從一百年前一直打到現在,直到現在還在戰爭狀態中。數以萬計的人流離失所無家可歸,每天在飢餓和炮火下苟延殘喘。還有更多因為貧富差距分化造成的剝削,壓迫,惡性犯罪。
就算某一天真的來了個外星怪獸拆房子,或是無中生有跳出一個大反派,再由「正義的英雄」將其打敗。但打敗壞蛋后還得清理廢墟,修好房子后還是要回歸以往的生活,現狀並不會被改變,世界並不會因此變好。
因為人類的敵人永遠不是什麼反派怪獸外星人,而是人類本身。
把一個個敵對勢力排擠消滅掉,總還會有新的對象被樹立為人類公敵。就像大狗的同胞們被迫害那樣。
我幹掉了海獸,讓兩顆星球的人民免於災禍。
可是呢?日子還是照樣過,和半年前比起一點長進也沒有。
哎……我算是放棄了。即使現在的人們看清海之女神的真面目后立即醒悟,誰能保准百年之後不會又為了什麼河神溪神之類的爭個頭破血流白白送命呢?
我叫酥酥帶我去見那個特殊的客人。果不其然,銀靜靜地趴在醫院外的樹蔭下眯著眼休息,頭上和背上騎滿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