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術
雲禎披著白孔雀羽氅回到學堂的時候,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潔白如玉的羽毛比之前那藍孔雀的又不知要醒目許多,雲禎才出孝,發上本就戴著白玉冠,再被這白孔雀羽氅一襯,越發襯出了些神清骨秀的仙氣來,細看五官眉目像是墨筆勾畫過,眸清似水,唇紅齒白。
滿堂的王孫都頓了頓,發現這位新繼任的小昭信侯,年歲雖小,長得還真有些出色,舉止也嫻雅風流,不似俗人。
課堂寂靜,接下來范學士講課,中規中矩講完一堂課,無事發生,直到下了課,朱絳只跟著他說話:「前兒我發現了一家好店,做的極好羊骨頭湯,下了那麼大的魚來吊湯,魚子還全炸了,又香又鮮!我帶你去嘗嘗,你一定沒吃過。」他興緻勃勃伸手比劃著,顯然迫不及待要和雲禎開始從前那快活的日子。
雲禎看了眼朱絳,覺得他這沒心沒肺的缺心眼還挺可愛的,他父親是次子,他又是次子生的次子,雖然是嫡子,基本是沒有希望承爵,而他也和曾經的自己一樣,就等著大了結婚,分家,出去拿著分出去的田產和店鋪過一個沒心沒肺的日子,胸無大志,只求當下,難得有個志同道合一起吃喝玩樂的玩伴,他當時也覺得事事合拍,和朱絳很是能玩在一起,甚至覺得,和朱絳就這麼搭伴玩上一輩子,也是件極開心的事。
可惜,如今自己卻是要踏入名利場的了。
雲禎垂下睫毛,微微帶了些愧疚:「行吧。」
朱絳喜出望外:「我給你說一定不會後悔的!那兒還烤得極好的芝麻燒餅!和那羊湯絕配了!又暖身子!」他停了停忽然又想起來一事問道:「說起來你府里怎麼忽然把青姑姑打發嫁出去了?我前兒太忙,知道的時候她已嫁走了,也沒顧得上替她添個妝。」
雲禎淡淡道:「她原本就是寄居的親戚,我如今也大了,留在侯府不合適。」
朱絳沒心沒肺,倒也沒怎麼在意,不過是順嘴一提:「也對,之前我也聽老於抱怨,說剋扣得厲害,自從長公主去世后,忠義院無論是月銀還是馬糧,取暖的碳,還有衣食這些小事上剋扣得都很厲害,管事的嘴臉也難看,我當時還想和你說實在不行就把小石榴給我,我去和國公求一求,也能養起……嗨如今青姑姑走了也好,不然她整天替你當家,倒是把老人兒都得罪光了,我們家也有不少從前和外祖父征戰過的老兵,那都是在莊子上榮養著呢。」
雲禎道:「我當時病著,不太曉事,青姑姑說有幾位老兵說想要回鄉,我想著人想要回去也不能攔著……就應了,後來才知道都是住不下去了,以為我嫌棄,就都自己提出要求回鄉了。從前我父親不管事,母親又多在軍中任上,西府都讓青姑姑管著內務,她出身低微,見識也就那般,怪我們自己罷了。」
朱絳笑著:「你現在不是處理得很好?聽你家小廝說喜事辦得很漂亮。」
雲禎將文具收好,站了起來,隨口道:「都是長史操辦的。我並沒操心。」
朱絳點頭低聲笑道:「我聽父親說你那長史可是二甲進士,真正有學問的……」
他們兩人說著話出了前堂,王孫們有的若有所思,有的交頭接耳。
大部分人頗有些自矜,畢竟他們自幼出生於皇室近枝,大部分人在十八歲成年成婚時,將會按製得封爵位,親王之子大多得封郡王爵位,最差也是個輔國將軍,對昭信侯並沒怎麼放在眼裡。
但他們卻也都知道新一任的昭信侯的母親,卻是掌軍多年,戰功彪炳的定襄長公主,直到去世前還掌著京城軍權。
皇帝對這位年齡尚幼的昭信侯示寵,自然是為了籠絡軍中人心。
再不屑一顧,也都還是記住了這位才第一天來上學的昭信侯小雲侯爺。
然而就算他們再心裡不屑,在接下來的日子,也逐漸認識到了這位小雲侯爺的得寵,每日午膳,這位小雲侯爺都是被來自體仁宮的小內侍們畢恭畢敬地請走,然後一去不回,下午的騎射課直接就沒參加,然後直到講章課,昭信侯才姍姍來遲,有時候睡得紅撲撲的臉上還帶著被褥的印子。
開始有宗室嘗試著結交這位昭信侯,然而這位昭信侯卻一律以才出孝不好張揚為名,幾乎拒了所有的宴飲,唯有定國公家的朱小公子,與他自□□好,時常同進同出。
少不得有人和朱絳結交,想通過朱絳邀請昭信侯出去,才發現,原來這位昭信侯其實也極少與朱小公子出門。
「看來這位昭信侯並不簡單。」姬懷素坐在座位上,面容冷淡,他旁邊一位中年文士若有所思地拿著茶杯沉吟著:「小昭信侯雲禎,是我們早就定下來進京就要結交的目標,如今其他宗室子都在投貼邀請他,聽說卻沒一個能把他給請出來的,包括姬懷清。」
如果雲禎在,應該也就認出這位文士正是姬懷素的妻舅婁子虛,一直在姬懷素身邊以謀士自居,也的確足智多謀。
姬懷素忽然笑了下:「我聽說姬懷清大怒,直接撕了侯府婉拒的回帖,說雲禎是草莽之子,不識禮數,不識抬舉。」
婁子虛也笑了:「真的撕了回帖?侯府的回帖,那應該是羅采青寫的帖子吧。武成三年的進士,詩詞文采上一般,但策論寫得極好,皇上極為賞識這一點,特意點了他先去六部歷練一輪,做些實務,已是在工部、吏部任了兩任了。人人都認為他該升了,沒想到卻忽然指他去任了公主府的長史。你說有意思不?」
「論理定襄長公主已去世,公主府也已換成了昭信侯府的牌匾,原本公主府的長史原本應當另有任用,聽說前些日子卻因沒服侍好這位新侯爺,直接被裁撤了,看邸報是皇帝親自下口諭永不錄用,專門換了羅采青任的長史,姬懷清也不打聽打聽,就敢撕侯府的回帖?更別說侯府還有位大名鼎鼎的章琰在。」
姬懷素深思著,他身旁一位年輕清客問道:「章琰?可是定襄長公主身邊那赫赫有名的青衣軍師?聽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文經武律,無一不通。」
婁子虛點頭:「沒錯,長公主當年,勇武過人,但草莽出身,並不識字,將兵領隊,運籌帷幄,全靠這位青衣軍師一應指點,且淡泊名利,只在公主府內存身,並無一官半職,也並未婚配,事實上,聽說軍中事務,大長公主多依仗他安排,即便是如今公主已逝,這位軍師並無職務,卻仍能指使軍中事務。」
姬懷素卻忽然問了句:「所以,其實皇上忽然派了這位進士出身的羅采青去公主府,除了以示榮寵,其實還意在分權收權?」
婁子虛十分欣喜:「不錯!公子能看到這一點,極好!羅采青進士出身,如何願意入已經去世的公主府中當猶如家奴一般的長史?皇上又為何獨獨挑中他?這絕不是折辱!而是有大用!」
「聖意難測,帝王心術。公子只需要記著,帝王一舉一動,你不必去想他的意圖,揣測他是否真的寵愛誰,厭棄誰,那都是為臣之道。我們只需要看到這背後,君上會拿到什麼好處——大長公主去世,她手裡曾經的軍權,應當如何牢牢掌控?其一就是籠絡住大長公主唯一的兒子,其二,自然就是這位章琰先生了!」
他喝了一口茶水,又有些神往一般地想了想:「陛下不愧是能夠平定天下的明君,這舉重若輕的手段……公子再想想,若是您是皇上,您會如何對待這位章琰先生呢?」
姬懷素想了一會兒,淡道:「殺之。」
婁子虛吃了一驚:「大長公主去世,章琰無主,為何公子不想籠絡他為己所用?用他來收服軍中將領,收回大長公主原本在軍中的勢力,應該更輕而易舉才是。」
姬懷素卻道:「一則如今太平天下,已無戰事,二則若是舅舅您說的對,軍中勢力原本就是掌握在章琰手中,他再扶起年幼的昭信侯,就更容易了,既然都是要用昭信侯,為何不直接殺掉此人,再利用昭信侯來收攏軍中勢力更簡單?」
婁子虛撫掌大笑:「公子果然天資聰穎,這就是真正的帝王之術!」
姬懷素微抬了下眉毛:「結交昭信侯,等我自己來吧。」
婁子虛一怔:「公子不是一貫不喜這種結交應酬嗎?」
姬懷素想起那天感覺到的目光:「試試罷。」
「他如今,就如同失怙的稚子,從大長公主那裡繼承了和他能力不相稱的勢力,懷璧其罪,無非看誰捷足先登罷了。」自己至少總能給他一個不錯的前程。
姬懷素心裡想著,總比其他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