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粱
「黃粱終,宮中秘葯,沒有痛苦,據說吃了會讓人沉浸在這輩子最渴望的夢,然後一睡不醒。」
姬懷素盯著那素色藥瓶,瞳孔猝然緊縮。
「陛下,下決心吧,再拖下去,軍中只恐生變。」
姬懷素沉默許久,才緩緩道:「真的沒有痛苦?」
「每一位服下黃粱終的人,最後臉上都是帶著滿足微笑走的。」
姬懷素又沉默了,只有他知道寬大袖子內他的手微微在顫抖。
興許是一盞茶,或者只是一瞬,他聽到他的聲音在自己耳邊響起,如此陌生而冷酷,彷彿那個下令的人不是他:「賜葯吧。」
陰沉昏暗的牢房。
姬懷素緩緩走著,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要逼自己來到這裡。
他已經得登大寶,整個天下在等待他。
那些不合時宜、令他軟弱、威脅到他的人,他就應該猶如一位真正的帝王一般,將那些東西置之身後,這本就是帝王的必經之道。
獄卒渾身微微發著抖打開了鎖,彷彿知道自己參與了什麼了不得的場景。
姬懷素邁入了天牢中。
雲禎蜷縮跪坐在牢房牆角,披著頭髮,身上十分狼藉,粗布囚衣襤褸破碎,大片肌膚露在外邊,一直養尊處優的肌膚原本是晶瑩白皙的,如今卻滿是青紫淤血,纖細的腳踝和小腿上有從腿深處流出來的蜿蜒的血。
姬懷素有些震驚,他伸出手想上前觸碰,又縮了回來,只能蹲下來,神色複雜,輕聲叫他的小名:「吉祥兒?」
雲禎低著頭,眼神渙散,卻也並沒有昏迷,只是垂著頭睫毛一動不動,從側臉能看到他嘴角開裂紅腫,神情顯然還不太清醒,但卻詭異地笑著。
姬懷素手指微微發抖,這一刻他竟然在想:他是在做美夢嗎?他夢到了什麼?
雲禎卻忽然抬起眼來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彷彿還和過去少年時一樣,他想起那個意氣風發的紈絝少年。
那些曾經年少時相互陪伴的日子忽然呼嘯而至,歷歷在目,他嘴唇發著抖,低聲叫了聲:「雲禎?」
雲禎唇角含笑,看了他一眼,臉上睫毛上都是臟污,但他仿若不覺,只是低低開口,聲音沙啞到可怕:「姬懷素。」
姬懷素身上開始發抖,但仍然勉強自己保持鎮定,不顧雲禎那一身臟污,上前扶住了他,他們之間,一直是年紀比較小的雲禎主動賴在他身上,他從來沒有主動抱過他。
他要死了,眼前這個曾經目睹著自己一步步從默默無聞不受寵的藩王子到天下聞名的儲君的少年,他要死了,死在自己得登大寶的前夜。
姬懷素彷彿著魔一般地忽然想知道他在夢見什麼,能夠讓他帶著這樣美好的笑容。
是夢見和他在一起嗎?
和從前說過的一樣,一個為英主,一個為名臣——我們要做一對流芳百世的君臣。
姬懷素忽然無論如何都想知道他看看到了什麼:「吉祥兒……你夢到了什麼?」
雲禎忽然又輕笑了一聲:「黃粱終是假的。」
姬懷素一怔,完全沒想到忽然會聽到這麼一句話。
雲禎笑得很開心:「這個姬氏代代相傳的秘葯只是會讓人臉上肌肉僵硬,看著像笑一樣而已,其實服下很痛苦,五臟彷彿被火焚燒一般,但是全身都動不了,如同坐在地獄紅蓮業火中,等自己被燒成灰燼。」
他看向姬懷素,目光是平靜卻又帶著嘲笑,彷彿從前捉弄姬懷素成功一般的促狹。
姬懷素低頭,整個身子彷彿秋風裡的落葉一般瑟瑟顫抖:「我讓御醫來給你看看,好嗎?」
雲禎眼神正在加速渙散,他很努力地說話,一直帶著微笑,但其實他已經沒有力氣,在姬懷素聽來,那已經是呢喃一樣的低語:「但是我確實是在做一個美夢……」
「我夢到我重生一世,這一次,我不再選擇你。」
「真是一個美夢啊。」
他低低喟嘆著,眼睛大睜著彷彿真的沉浸在美夢中,嘴角帶著詭異的笑,就那樣絕了氣息,帶著滿身的臟污。
姬懷素抱著他,全身發著抖。
他知道,至此一生,他將不會得到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