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老爺,到了。」
雨水未歇,常伯樊快步穿過掛滿紅燈籠的長廊,將至飛琰居,打燈的小廝躬身道。
門廊下,柯管家翹首站立,見到他來,低首淺淺一垂。
「回罷。」常伯樊吩咐。
「那小的回去了。」
「歇著了?」常伯樊進了門廊,往居內望去。
飛琰居乃他從小長大的地方,苑娘生性嫻靜,喜歡讀書畫綉,琴棋也頗為了得,在迎娶她之前,常伯樊便在飛琰居旁邊小修了一排長房供她琴棋書畫,長房納入飛琰居,重修了門房,飛琰居較之前大了不少。
他這一望,只望到了寢房外面,雨幕中廊下的一點紅。
「還沒,老奴剛去門外問了,夫人身邊的丫鬟說夫人在看書。」
「好。」常伯樊往裡走,進去后,想著夜已深,便在門口與管家道:「府中可妥?」
「妥,您吩咐的,老奴盯著底下人辦了,都是自家鋪子里叫過來的掌柜,他們辦事您放心,」想及爺讓他用夫人的名義給下人發賞,柯管家也是嘆服主公對夫人的一腔深情,只是,「這事夫人還不知曉,您提醒她一句,省得有那外人提起,夫人還不知情,您若是不便說,老奴……」
「我與她說。」
「三掌柜的消息剛剛送到,如您所料,馬幫那邊的程當家的果真是出事了,他被毒蛇咬了,傷情有些嚴重,人昏迷不醒,這才誤了接貨的時辰,說是葯都喂不進去了,三掌柜的問您接下來的章程,說是程家馬幫那邊想接手的有的是人,程家那邊的族老也皆開了口,一切聽您的意思,三掌柜說他那邊在等您的準話。」
常伯樊不語,看著門外倒映著紅色火光的雨地。
過了片刻,他道:「今天辛苦你去古師傅的別坊走一趟,叫常大帶著常隨駕馬車把他送到程家寨。」
這是要給程當家的治病?
「連夜趕去?」柯管家問。
「叫常大駕車仔細點。」
「老奴知道了。」
「先看看吧,雨水大,路不好走,等放晴了再說也不遲。」
「是,那老奴就按您的意思給三掌柜的說。」
「嗯,還有事?」
「就這些了,那老奴去辦事了。」
「辦好了,在家裡多歇會,明日當下午的差就是。」
「明日夫人三朝回門。」哪能偷得那懶。
「你就別去了,」說起苑娘,常伯樊稍顯冷淡的臉有了些許笑意,「回門禮交給東掌柜的,你在府里替我鎮半天,我要在蘇家多留片刻。」
「那改日我得去給程老爺程老夫人告個罪,老奴這心不誠。」要說夫人娘家的老爺老夫人,那真是好性子,就沖著倆老,他們爺對夫人多上些心也是應該。
蘇家那可是頂頂大的助力。
「去罷。」
「那老奴走了。」眼看常家一日比一日好,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小主公更是今非昔比,柯管家就是忙,也忙得踏實。
管家一走,常伯樊快步跨過長廊,到了門口,方才發現主寢的房門是半掩著的,沒有關上。
房內沒有動靜,他敲了下門,「苑娘?」
「娘子,是姑爺回來了。」說話之間,有丫鬟快步至了門口打開了門,丫鬟低低朝他一福:「姑爺,您回來了。」
常伯樊朝門內看去,看到了一張在燈光下回首的臉。
她明眸微睜,看到他似是頗有些驚奇。
她有一雙清澈明亮卻從不起波瀾的眼,如今這雙無動於衷的眼裡,有驚愣,還有不解。
她就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苑娘?」不知為何,常伯樊被看得心裡驀地一顫,心底發冷,來不及多想,他已大步走向了她。
**
苑娘……
是了,是他。
只有他會如此叫他,她的苑字只被他一人咬得又深又重,還會頓那麼一下。
她去京后,從此就沒聽過有人會如此叫他,最後聽到,是她臨終那一刻,只是那一聲聲苑娘當中,藏著無盡的哀凄,她終於聽出了那「苑」字當中的沉重來,終於明白,這世上只有他一人會如此叫她。
你……
你好嗎?他的哀鳴猶響在耳邊,蘇苑娘站了起來,看著他擔憂望著她,卻發現自己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她從沒問候過他,今日想問候一句,問候卻是變得無從下口。
怎麼會是這樣?蘇苑娘斂眉。
「苑娘?」見她蹙眉,似是不快,果然是有事,常伯樊顧不得怕唐突她,伸手摸向了她的頰,擔憂道:「我嚇著你了?是了,我走路輕。」
走路輕嗎?不是,蘇苑娘搖頭,「是雨大。」
是雨大?
未料會從苑娘口中聽到如此作答,常伯樊嘴角揚了起來,他看著她嬌美溫潤的臉,不由自主附和:「是雨大。」
他看起來有些傻。
不過,卻是熟悉,他確是如此對她的,他對她的呵護疼愛,不比父母對她的少,那一世,他對她確實不壞。
只是常府常家主常玉郎,他對誰都不壞,他仁義寬厚,樂善好施,受過他幫忙的人多如過江之鯽,他對她小心溫柔,不是什麼奇特之事。
是以,從小被父母當掌上明珠疼愛長大的蘇苑娘,從沒把此放在心上過。
但他不是你的爹爹娘親,沒有理所應當要對你的好,他歡喜你,才把你看得額外地重。蘇苑娘想起病終之前身體好的那一段時日,長嫂與她曾說的這句話。
末了連討厭他,極為護著她的長嫂都道了他的好。
他是好的罷?
「你累了嗎?」蘇苑娘稍有滯疑,問發傻笑著的人。
「啊?累了累了,不,不是,不累不累,苑娘,我不累……」
他連三肯定又否認,以前的蘇苑娘看不出他的手足無措來,如今卻是看明白了,她不解他的慌忙,但他眼底的欣喜卻是看得分明。
這個人,是如兄嫂他們所說的那樣,是歡喜中意她的罷?
「那,」蘇苑娘細心地道,「歇息罷。」
「苑娘……」待換過衣裳上床,蘇苑娘被他抱著,又聽他在她耳邊叫著她。
怎生如此喜歡喚她的名字?
蘇苑娘不解,腦中里閃過這道想法,便沉沉睡了過去。
她今日不解的事情太多,腦袋沉重無比,今日且如此,明日再想。
她睡得極快,常伯樊叫她第二聲,就沒聽見她有聲響,黑暗中,聽著她細淺的呼吸聲,手才搭在她腰上,與她共枕一處的常伯樊忍不住低笑了起來。
他笑著,頭埋在她鬢邊發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的苑娘,身上似是從無有過三魂七魄,不懂世間喜、怒、哀、愛、惡、欲、懼,她不解不懂的事情太多,岳父與他坦明讓他多擔待,但何用擔待?她只要如此伴他一生,問他累倦,體他暖冷,她就是在他身邊無心無肺一世,他亦甘願。
**
蘇苑娘這日醒來,身邊人已不在。
恍然當中,她想起,他們尚且夫妻共枕的時日,他往往要起得比她早,她則要待辰時方起。
她未嫁予常家時,公婆已不在,嫁進來府中已是丈夫常伯樊主事,他讓她按在娘家的晨昏作息起居,她便如了他所說,隨了在父母身邊時的起居時辰。
想來是不應該的。
她被兄嫂接進京都,就看見被兄長極為愛重的長嫂就不是如此做的。
兄長曾責備過她,說往昔過錯當中,她至少錯了一半。
是如此嗎?往事一點一滴憶起、浮現,蘇苑娘比較著,想道也許如兄長所說,她在常家與丈夫的一生當中,她的過錯是為頗多。
她錯了許多,是以,不待那過錯發生,需趁早早馬上和離才是好罷?今日回門,可是要與爹爹娘親道明真相?
想及此,蘇苑娘心想著和離后,還是跟爹爹娘親加快回京都罷。當年爹爹替本家頂罪被貶黜出京,但上面也未說過不許爹爹回京,當年娘親過逝,爹爹就被兄長接回京都養病去了,想來他是能回京都的,後來兄長也與她說過,爹娘不回京都,是因想在臨蘇養大她好好送她出嫁,後來她出嫁,是想她有依靠之人才留在臨蘇,這才一拖再拖,沒有回去與兄嫂一起同住。
還是趕緊回京都,一家人在一起才是好,娘也很想兄長侄兒,上輩子直到病死前,她房裡還有為兄嫂一家未做成的衣裳鞋襪。
不能讓娘這輩子也傷心,蘇苑娘一想起她的娘親,有些乏力的身子突然有了力氣。
她一起身,知春、明夏兩個陪嫁丫鬟馬上就小跑著過來扶她,「娘子,您醒了?」
一在她們的服侍下梳妝好,蘇苑娘就吩咐知春:「把八寶盒拿過來。」
「是。」
足有一尺高的八寶盒一拿過來,知春就識趣帶著房裡的兩個侍候的丫鬟出去了。
蘇苑娘的陪嫁眾多,陪嫁過來近身侍候的大小丫鬟有四個,上等的良田有五百畝,臨蘇城裡的鋪子六個,幫著打理鋪子的掌柜兩個,兩個掌柜兩家就計有十餘人,還有兩個跑腿的幫隨小子,另還有一千兩的銀票,八百八十八兩的銀子……
蘇家把一半的家產隨她嫁了過來。
「今日就帶回去嗎?」還是改日?翻了翻裝在盒子里的嫁妝,蘇苑娘自言自語。
正當她想著如何定篤,外面知春在道:「娘子,姑爺差人來問您,您是否梳妝好了,若是好了,他來接您去正堂用早膳。」
用早膳?蘇苑娘看向門,很是迷惑。
上輩子,她不是在房裡用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