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傷
聽到這句話,杜豫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道了聲謝謝,轉身進了會所。
初一下車,他的確被那奢華的門面震懾住了。以至於獃獃地站在原地,像個鄉巴佬似的左顧右盼。
念及此,他不禁自嘲了一句:哪裡用得著「像」,他杜豫不是本來就是嘛!
否則,那個叫南風的男人又怎麼會用那種眼神看著他。像失望,像惋惜,像感慨,然而,最終都匯聚成了憐憫——他最憎恨的憐憫。
一夕之間,好像所有的人都在對他施捨憐憫。
南風憐憫他,感慨著他即將破碎的愛情;顧翰霖憐憫他,一次次妄想接管他的愛人;服務生、管理員也憐憫他,所以都在勸他「三思而行、好自為之」……
他看著眼前緊閉的包廂門,不敢伸出手。引領他過來的人已經離開了,給他留下了一片尷尬而安靜的空間。
這一刻,就連他自己都有些憐憫自己了。
他緩緩抬起僵硬的手臂,感覺每一根骨頭都在咔咔作響。然後,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光。
火辣辣的疼痛喚醒了他的理智,他深吸一口氣,用力摁下了門把手。
他畏懼的卻又渴望知道的,他逃避的卻又不得不面對的,最終都要迎來一個結果,由不得他選擇。
或是慘烈的,或是噁心的,或是劇痛的,又或是令人窒息的……
種種結果,杜豫毫無遺漏地都設想了一遍,唯獨沒有想到,在開門的那一剎那,所有的情緒鋪天蓋地,如海嘯般向他襲來。
滿目的紅,刺眼的紅,滑過慘淡的白,一滴一滴地砸在他的心上,每一下都讓他的心止不住地顫抖。
濃烈的色彩如寒冰上的烈焰,灼燒著他的雙眼。那一刻,他感到眼睛傳來一陣前所未有過的的劇痛,幾乎在他的腦海撕開了一道口子。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進去的,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從顧翰霖手中把人搶回來的。他曾想過自己會付出的代價,卻不曾想過,這個代價竟然是倪南卿。
杜豫坐在病床邊,靜靜地凝望著倪南卿蒼白瘦削的臉,忍不住伸出了手,顫抖著,輕輕地碰了一下。
指尖的溫熱讓他知道,這個人還活著,他還在他身邊。可是,作為丈夫,他卻不曾注意到,他的小南從什麼時候開始,竟然這麼瘦了。
寬大的病服裹在他過分纖瘦的身體上,倒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子,沒有滑稽,只讓他覺得酸澀。
他深深地注視著病床上的人,小小的一隻,陷在潔白的床鋪中,規規矩矩的睡姿,顯得格外乖巧。
窗外的陽光傾斜著灑在他的身上,給他鍍上一層金邊,溫暖祥和,安逸寧靜,彷彿這是個天生就沐浴著愛河,沉睡在幸福中的孩子。
杜豫痴痴地看著,越是看著他,越是感到內心的沉痛,這不正是他當年許下的諾言嗎?
「從今天開始,我,杜豫,要讓我的小南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的人!我要用盡全部守住小南的每一個笑容!」
可是,他到底還是沒有守住。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就把曾經那個愛笑愛鬧,像個小狐狸似的青年給弄丟了。
再動聽的誓言,再真誠的承諾,到了如今,都成了一派荒唐。
杜豫握著倪南卿的手,抵在額頭上。低下頭的那一刻,他哭了。
嗚咽聲斷斷續續地從倪南卿的掌心飄出來,帶著被時間發酵過的荒唐湮散在明媚的陽光中。
「人救回來了,就是上天給你們最大的幸,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南風走到床邊,輕撫了一下倪南卿鬢邊的碎發,幫他掖了掖被角,對杜豫說道。
杜豫猛地抬起頭,赤紅的雙眼狠狠地盯著他:「滿意了?這下,你們滿意了嗎?如果滿意了,就請放過我們,行嗎?」
南風的動作瞬間僵硬了,他的目光停滯在倪南卿蒼白如紙的臉上,不知是對杜豫說還是喃喃自語。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走到這個地步……不知道……我……對不起……對不起……」
南風有無數的話想對倪南卿說,對杜豫說,最終卻都化作了一句「對不起」。除了這三個字,他似乎也找不出比這更有意義的話了。
難道他要告訴杜豫,他和倪南卿的今天是他們身邊每一個人聯手造成的?是顧翰霖一步步地在他們周圍布網?是有錢人的一場精心部署的掠奪戰?
然後呢?杜豫又能怎樣?除了倪南卿,一無所有的他又能做什麼?不過是徒增痛苦,更加絕望。
杜豫對此一知半懂,或者是他在假裝一知半懂,給自己一點兒心存僥倖的餘地。但是,倪南卿卻看得清清楚楚。
身處在這張蛛網的中心,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從始至終,他一直都是被虎視眈眈的獵物。
他逃不掉,卻又不甘心,所以他一次次地掙扎,卻換來了一次次的失敗,就像一道道鞭子,帶著苦澀的血腥,向他宣判: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無功!
而顧翰霖,則高高在上地欣賞著他掙扎的姿態,聽著他在絕望之中發出的嘶吼和吶喊。
倪南卿越是掙扎得厲害,顧翰霖就越是興奮,越是放不了手。倘若在一開始,倪南卿就露出順從的姿態,或許顧翰霖還會覺得不過如此,從而失了興緻。
可惜,倪南卿的領悟為時已晚,且憑他的本性,他決不會甘於順從,一切還是會走到這個地步。
歸根結底,不過是一句人性本賤罷了。
只是可惜了,可惜了這副澄澈乾淨的好嗓子。南風惋惜地嘆道,手不由得落在倪南卿的脖頸上。
還沒碰到,就被杜豫一掌打開了:「別用你們的臟手碰他!」壓抑在喉嚨里的警告像針扎在了南風的心上。
南風無言以對,默默地收回了手。看著杜豫像個失而復得的野獸,守在自己的珍寶周圍,不容外人靠近分毫。
南風莫名的眼眶一澀,轉身快步走了出去。一出來,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守在病房門口的顧翰霖。
此時的顧翰霖早已經沒了高高在上、衣冠楚楚的優勝姿態,高大的身形蜷縮在門邊,向來一絲不苟的頭髮被抓得凌亂不堪。
聽到開門聲,他下意識地抬頭看過來,露出了一張鬍子拉碴的臉,一雙渾濁黯淡的眼睛深深地陷在濃厚的烏青之中,渾身上下一股頹敗的氣息撲面而來。
在看清是他之後,眸中剛剛升騰而起的一點微光瞬間又熄滅了。他再次靠回牆上,臉上沒了過去的張揚,被一層厚厚的麻木取而代之。
原本想刺他幾句的南風看到他這副樣子,頓時所有的話都卡在了嘴邊,含了一陣,又默默地咽了下去。
他看了眼病房,想了想,還是問出了內心的疑惑:「顧翰霖,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會鬧到差點出人命的地步?」
顧翰霖的神情一滯,恍惚間眼前又浮現出那人倔強不屈的臉,喃喃道:「那天,我們在一起了……我們只是……在一起了而已啊……我終於……真正地擁有他了……」
厚重的窗帘又被拉上了,擋住了來自外界的所有光芒,將曖昧的昏暗留給了羊絨地毯上糾纏的兩道身影。
一輕一重的兩道喘息此起彼伏,難解難分地交織在一起,碰撞出一片濃稠的春色,籠罩著二人。
空氣越發的潮濕炙熱,濕噠噠地黏附在汗水淋漓的皮膚上,隨著壓抑的碰撞而搖曳、動蕩。
顧翰霖目光緊鎖著倪南卿緋紅的小臉,對那雙因他而迷離的雙眼感到由衷的滿足,情不自禁地吻了一下。
「寶貝兒,我把你餵飽了。現在,是不是也該你來回報一下我了?」
倪南卿不太懂他的意思,卻無力詢問。這把火燒得他頭昏腦漲,神志不清,只剩下本能趨勢下的拚命呼吸。
努力思索了半晌,還是沒能得出個結果,卻不妨礙他將和顧翰霖有關的一切都打上不好的標籤。
於是,倪南卿用儘力氣搖了搖頭,擠出一個「不」字。可是,已經被情.欲沖昏了頭腦的顧翰霖,那管得了那麼多。
等到倪南卿察覺不對的時候,鼻尖只剩下濃郁得令他想吐的腥臭味。他瞬間瞪大了雙眼,眼淚在微不足道的掙扎中落下。
那個味道,倪南卿這輩子都不可能忘掉,它就像一片黏膩的陰影,包裹著他,纏在他身上,永遠都甩不掉。
「所以,他才會吞下玻璃碎片,才會對自己用這麼殘忍的方法!」
南風衝上去,一把揪住顧翰霖的領口:「你他媽是瘋掉了嗎?你把他當什麼?竟然逼他做這種事!顧翰霖,你這個殺人兇手!」
顧翰霖被這四個字打得支離破碎,難以承受地踉蹌幾步,跌坐在牆邊,狼狽不堪。
他雙手捂著臉,驟然發出了一聲急促而凄厲的嗚咽,瘋狂地搖頭:「我不想的!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他會這麼厭惡,這麼決絕!我……我以為……他有那麼一點接受我的……」
南風突然一頓,臉色陡然變得難看,問道:「他當時是不是沒有反抗?是不是沒有拒絕?」
看著顧翰霖帶著希望的雙眼,他木然地問道:「你不知道那個房間里的每一寸地方都被抹上了葯嗎?你讓他,怎麼拒絕你?」
顧翰霖怔怔地看著他,這個從來都高高在上的男人,此刻如同一個不知所措的孩子,滑稽得令人發笑。
可是南風卻笑不出來,曾經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帶著刻骨的傷痕再次閃現在腦海中,讓他有些站不穩。
他扶住牆,閉上了雙眼,再睜開時,又恢復成了那個雲淡風輕的南風。
他深吸了一口氣,對顧翰霖解釋道:「那個房間是那幫畜生們出了名的溫柔鄉,裡面塗滿了葯,能夠保證送入其中的小綿羊絕對聽話……」
說到這裡,他不敢置信地又問了一遍:「你竟然一點都不知情?」
顧翰霖訥訥地搖頭:「我……我和那幫人……交際不深……我沒想到……」
南風知道他所說的交際是指哪個方面。他跟在顧翰霖手下的時日也不短了,漸漸摸清了這人的性子。
顧翰霖看上去像個花花公子,然而他的作息實在配不上他那張花蝴蝶似的臉。否則,當初他也不會生出撮合他和倪南卿的心思。
但是,隨著他不斷接觸倪南卿這個人,他漸漸地明白了,要讓這兩個人走到一起,很難。
倪南卿放不下與他朝夕相處的杜豫,也放不下一搏前程的機會。魚與熊掌,顧翰霖不可能讓他兼得,他們三人之間,註定是個死局。
這一場於悄然無聲中開始的掠奪戰註定是三方俱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