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予篇1 多情是我

說來這一段充滿變數的情，是因緣巧合，也是命中注定，他無憂無慮逍遙慣了，若說有什麼安心不下的，就是當年欠拂玉的債，連累她長年怪病嗜睡。

旁觀過太多的愛恨嗔痴，他從未想過嘗試，所以很乾脆婉拒拂玉的示愛，這清心寡欲的品性等著誰來破，一旦等到真正的人，就無知無覺踏陷紅塵。

從此為那一分蜜糖的甜，甘願含下十分黃連的苦，他不知是何時對夙兒萌發愛欲的，但他遲鈍反應過來，已是痛徹心扉，正是這落寞和悵然，讓他醒悟。

初時看著清偃著迷入魔，只當他是見色起意，就像他從前熱戀元姝郡主一樣，夙兒確實美貌絕色，是每個少年的夢裡佳人，於他看來，那太膚淺。

時日一長他也有所動搖，每夜她聽琴品酒的醉容、銀鈴般清脆的笑聲、或柔媚的眼波，或俏皮的玩笑……一幕幕悄悄映刻在他腦海中，在他眼前晃悠。

她並非狐媚惑心，並非溫柔討憐，卻是獨一無二的珍貴可愛，讓人很想擁有，想要佔為己有，而她也有與眾不同的傲骨，激起男人原始的征服欲和掠奪欲。

就像牡丹的艷烈、凌霄的高傲、蘭草的柔婉、罌粟的柔糜……萬千光輝都集聚於她，造物所鐘的靈秀。

她又有許多缺點，偶爾霸道蠻橫，偶爾善妒吃醋，偶爾倔犟頑固，偶爾多愁善感，在他眼中，都是真實的女兒心性，是異樣的魅力。

在世間浮沉千年，他見過風華絕代的名媛，也見過天真爛漫的淑女，怎樣的人物都是美則美矣過眼浮雲，唯獨面對宜喜宜嗔的夙兒，他沒有絲毫抵抗力。

點燃心中的焰苗，就是慾念難熄的野火燎原，他開始失控，無視清偃三番五次的警告，故意勾著夙兒夜裡來漪蘭宮陪伴他。

夙兒想謀官職，是他最好的契機，所謂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不留餘力教導她，想著只要她封官，就會離開清偃的胥月宮，住進官邸里，他越想越興奮。

豈料清偃奪她做御書令，拘在身邊，外出執行公務也帶著，去北冥境、去沙蜃國，這一去就是長達數月的分離，等著她回來的期間，他彈琴也索然無味。

後來他識破戲子阿偃，覺得他段數太高，他簡直毫無勝算，當年能把元姝迷得團團轉，就知他詭計多端，夙兒雖聰明，於情愛上卻愚鈍，輕易受他迷惑。

他委婉地提醒她，失敗告終，而他的大意，竟迎來那樣慘烈的突變，夙兒也因此逃離西澤，他不能容忍的不是夙兒間諜的身份，而是夙兒失貞的事實！

天崩地裂！他滿心只有殺人的衝動，他從沒想過清偃會無恥至此！他起碼恪守禮儀，從前也沒聽說過拈花惹草的前科，這回竟做出這麼不可思議的事。

那些無眠的夜晚，他看著夙兒留下的書信，越撫琴越難以平靜，竟然彈斷二十四根琴弦，割得滿手鮮血，他失控將琴砸碎，在院子里團團轉，心痛難耐。

接著是三日三夜的酗酒，他只好寬慰自己，這是因禍得福，夙兒間諜之事已經敗露，她和清偃再無可能，緣分已盡，他只好等待時機，等夙兒回來。

只要夙兒一回來，他就道明心跡，夙兒受盡辜負，就知道誰才能真心託付，清偃出局，他趁機介入。

這盤棋算得滴水不漏，沒想到他算漏一茬，夙兒竟一朝有孕，這個孩子可能會成為清偃日後逆轉的暗棋，他驚怒之時，想到的是弒子，這個孽種決不能留。

但這個念頭很快打消，他也許可以靠著這個孩子，籠絡夙兒，許她一個成家育子的承諾，相信她會動心，他果然得償所願，可這代價……他其實不能接受。

誰能心無芥蒂，養育情敵之子，別說愛她深不深，這是男人尊嚴的問題，他痛定思痛決定騙她，不說她生不生得下來，日後突發「意外」夭折也是可行的。

正是他的一念之差，迎來夙兒難產而亡的慘劇……

彷彿宇宙洪荒爆炸，他什麼都沒有了，只剩襁褓中哇哇啼哭的孤兒，他憎惡的孩子，變成他唯一的念想，他痛不欲生抱著襁褓，和孩子相依為命。

他還記得阿禾剛剛長牙的時候，眼珠滴溜圓，像水晶葡萄一樣，總是啃他的手，咯咯笑著，他就像小精靈增添他生活中的樂趣，陪他度過漫長黑暗的歲月。

院中風鈴草輕輕搖曳，化作一片紫色的麥浪，他看見夙兒提著白裙，拈著花朝他跑來，兩條麻花辮搖晃，笑得天真爛漫，清脆道：「華予華予，我來啦……」

再睜眼時幻覺消失，他抱著阿禾搖晃撥浪鼓，心裡很酸很酸，這要是他的親生骨肉，那該多好。

夙兒如願醒來，真正美滿的生活剛剛開始，卻不知命運也遽然急轉，此後的遺憾他不願回想，恨拂玉從中作梗，斷絕他和夙兒的緣分，他要和拂玉絕交。

那個雨夜狂風怒號，電閃雷鳴，照亮他猩紅的眼，蒼白的面容，他持著劍怒視拂玉，拂玉哭得滿臉是淚，跪在地上求他原諒，反覆道：「我錯了……對不起……」

他氣得胸膛劇烈起伏，冷靜很久，劍鋒一轉，割斷一截衣袖，他心灰意冷道：「我與你從此斷義……」

拂玉哭倒在地，青絲散落一地，他像一頭重傷流血的野獸，轉身闖進雨幕，咆哮著無處泄痛。

他預感這是一道分水嶺，將他和夙兒永遠拆散。

諸多往事不敢回憶，都是血都是淚，他被相思離苦的蠱蟲蠶蝕，鬢髮斑白心如稿木，顛沛流離，在茫茫人海中尋找夙兒，窮極一生，也沒能找到她。

幸好一百年後，她從清偃的籠中逃回來了，他看著她懷胎六月的腹部，告訴自己必須再忍一回。

很快的，元姝替他剷除了，他們九死一生重逢了，他不問這一百年內的事，夙兒也不提，他相信這是最後一道考驗，他們是可以修成正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