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靳篇1 菩提少年
曾幾何時我不願意照鏡子,甚至水面,我都躲得遠遠的,這是我永遠的心病,我的孽障,在別人眼裡我荒誕可笑,小彌葉曾笑道:「你長得這麼俊怕什麼?」
我曾經也為美貌自豪過,直到那個人出現,西澤的神司殿下,傳說中的索西央措,沙蜃少女都很捧他,我從小就聽說過他,特意和夥伴換班去見識一下。
主母在宴廳里招待他,我跟著大家一起奉菜,他和我想象中不同,不像傳說的高貴冷艷,而是熱情如火,他長得一張妖嬈的臉,笑容很溫暖很迷人。
我心裡猛遭巨大的打擊,莫名覺得自卑,偏開眼就看到世間最燦爛的美人面,她晃著酒饒有興趣望著我,唇角露出玩味的笑意,我低垂著頭不敢看她。
接著她就打聽我的籍貫和雙親,主母以為她想討我做侍妾,我羞得臉頰滾燙,手腳都不知道怎麼放。
神司很不高興,默默捏緊酒盞,彷彿在掐我脖子,我都信以為真了,美滋滋的,很榮幸得她青睞,她真的看上我這樣卑賤的家奴么?我何等何能呢?
從前討我做侍妾的,別說主母不答應,我自己都不甘低賤,就算我是家奴也絕不做玩物,可是她想要我,我沒有屈辱的感覺,只是羞答答的。
但她很快解開誤會,我心裡好沉重,竟然想哭。
神司看到我失落的模樣,眼中飽含輕蔑,我一瞬間感到和他判若雲泥,不配和他爭搶。
後來我經常變回狐身,諂媚地接近阿夙,眷戀她輕柔的撫摸,掌心的溫度,像中魔一樣越陷越深,總是回想她如沐春風的笑柔,銀鈴般清脆的笑聲。
神司很寵愛她,和她如影隨形,就算她飽飯後出去溜圈,他也要巴巴追出來喊道:「阿夙,等等我!」
她加快腳步,想甩掉他,他簡直跟餓狼捕兔一樣,拔腿狂追,最後她氣喘吁吁停下來,叉著腰滿臉通紅,指著他鼻子破口大罵:「你你你……能不能別跟著我!」
他順勢揪起她的衣領,像提兔崽子一樣,看著她手舞足蹈,邪魅一笑:「那你能別跟見鬼了一樣嗎?」
她淚眼汪汪,「行罷……那你能不能放我下來?」
他直接將她扛上肩頭轉著圈,她緊緊扒著他肩頭,嚇得哇哇直叫,他哈哈大笑,她半死不活,手臂垂下來搖晃,就差口吐白沫了,園中芳草萋萋,夕陽斜照。
我看著他們感到異樣的溫暖,半是羨慕半是嫉妒,神仙眷侶不過如此罷,我轉身回到空寂的廂房。
沙蜃人傑地靈,美女眾多風情妖嬈,都不如她這遠道而來的漢家天姝,西澤究竟是怎樣的世外仙境,才能養出這樣水靈靈的美人,我閉上眼,默默微笑。
那個艷陽高照的午後,主母在曼丹神像前幫她占卜姻緣,竟與我有所關聯,我無心聽解那些卦象,激動得手都在微微顫抖,我能有這樣的福氣?
後來我和親生父親相認,他偷偷告訴我她的秘密,原來她是明徽神的女兒,是來西澤做卧底的,我們兩家是世交,原來我和她的距離這麼近。
她遲早要回九重天復命,爹爹看出我的心思,答應我會幫我提親,看來她註定是我的囊中之物。
那個炎炎夏日,我們在菩提樹下離別,是為了更好地重逢,我會等著她,等她風風光光回到九重天。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她教我的第一首漢詩就是《蒹葭》,伊人……真是很美的兩個字,我輕輕念著,眼前就會浮現她含笑翻閱佛經的模樣,陽光照在她側臉,如幻金色的紗。
我曾向佛起誓,此生皈依於她,做她的信徒,我說不出她哪裡好,她哪裡都迷人,讓我心馳神往。
等待的日子好漫長,終於她和白清偃破裂,而我以未婚夫的身份,來到她面前,見證他們的愛恨情仇。
那日她在營中鞭撻他,我在外面幸災樂禍,聽清她斷斷續續的哽咽,才知道她的狠辣,是為了逼他就範,帶她一起遠走高飛。
我幾乎是逃回營帳的,心臟疼得厲害,竟然想哭,我好想殺了白清偃,但我不能輕舉妄動,只能忍著。
這不是最讓我崩潰的,讓我真正痛下殺機的是他告訴我的秘密,阿夙和他已有夫妻之實,阿夙和他已有夫妻之實……頓時天旋地轉!我失魂落魄走了。
本來是乘興而來,結果敗興而歸,我喜歡的姑娘,被別人玷污了。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只能一醉忘憂,可是越是酗酒越是清醒,我根本忘不掉這個事實!
那夜她難得來關心我,我借酒發瘋欺負她,她竟然很溫順地接受,自暴自棄自甘墮落!就算她是施捨我,我也很感動,放縱享受她的柔情。
在我們最關鍵時刻,俘虜營突然起火,我知道我又算錯一遭,這夜變幻莫測,我不該在這夜暗下毒手。
阿夙猛地爬起來,跌跌撞撞出去,而我衣裳凌亂坐在毛毯上,我強迫自己冷靜,強迫自己再忍一回。
白清偃逃了,不知是死是活,阿夙跪在廢墟中哭到天亮。我以為我斗贏了他,卻半路殺出一個華予?!
原來白清偃只是小兵小卒,這廝才是神兵天將!
我這回連爭都沒爭,就將阿夙拱手相讓,我知道我沒有勝算了,我情願就此放手,只要阿夙能幸福。
但世事難料,他回京妖族搬救兵,阿夙孤立無援,抱著絕望,和西澤軍同歸於盡,一屍兩命。
這噩耗就像一顆炸|彈,將我炸得屍骨無存,如果我沒有放手,會是怎樣的情況?我為什麼要逃回九重天躲避情傷?我為什麼不在她最無助的時候保護她!
我渾渾噩噩為她和孩子誦經超度,在西天漫長的歲月,是一種永遠的酷刑,我感到自己還活著,但心裡缺失了一大塊,她的離去,也帶走我的靈魂。
我很想她……卻只能在詩經中尋找她的蹤影,每當讀到紅顏薄命的詩句,我就會痛哭流涕,她短暫的一生就像風摧花殘,我還沒捧在掌心裡珍愛就沒了。
每年春光重臨,她再也不會採花簪發了……我偶爾去凡間遊歷,看見桃花宿雨中少女提著白裙奔跑,唱著她唱過的歌謠,我又恍惚了,久久注視著她。
又過了這麼多年啊……想到你,我還是這樣心痛。
還好事有轉機,她九死一生回來了,我這回不會再放開她,就算她深陷流言蜚語,我也要娶她為妻,從此不會有人敢傷害她了,我可以渡她脫離苦海。
白清偃像狂蜂浪蝶撲回來了,我率兵將他打得半死不活,最後是裴將軍勸我手下留情,他若死在南封境,西澤和南封境又要大動干戈。
我將他丟在滂沱大雨中,任他自生自滅,沒想到他命硬得很,還變成一隻靈鼠招搖過市,竟然盜用我當年的智慧!我偷偷折磨它,恨不得扒了他的鼠皮。
他很狡猾,總都躲在阿夙懷裡,我找不到機會。
那夜阿夙嘀咕阿禾的生辰,我想起當年那個孩子,他的孽種居然跟他一樣命硬,阿夙可憐巴巴,向我打聽華予的下落,我勃然大怒,將靈鼠摔了。
她滿眼驚恐,我輕易將她制服,要剝光她衣裳。
她不知中什麼魔怔,斷定華予來了,爆發奇大的力氣推開我,光著腳飛奔出去,我想我又輸了……
禍不單行,這夜我被她傷透了心,翌日又被白清偃偷襲打傷,我吐血昏厥,說到底我們都是失敗者。
當年卦象顯示,我的姻緣取決於自己的意願,阿夙何去何從也取決於我,我瀟洒放手她感恩戴德,只有我自己知道忍痛割愛需要多大決心,咽下多少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