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每日凌晨零點三十分左右，中寧車站就迎來它當天的第一班車，K1992次列車。每次，帶著半夜風霜的K1992次列車徐徐駛入車站，總是靠四站台停下，停下后就不想再動了，似乎乏得不可救藥了。每每列車剛停穩，數十扇車門幾乎同時打開，片刻，滾滾的人流匯入地道，再由地道流向出口，流進廣場。

即使是深夜，車站廣場的熱鬧喧囂仍然不亞於白天。周圍建築上，各色的飲料、酒、賓館燈廂廣告爭奇鬥彩，各不相讓；廣場東西兩側相距數百米的四扇巨大的電子屏幕，不知厭倦地重複著相同的、禁止亂扔紙屑、禁止亂吐痰等公益廣告內容；無數閃爍不斷的霓紅燈沿筆直的迎賓大道延伸出去，溶入茫茫夜空的星光中，廣場上總有成百輛迎來送往的小轎車和計程車在蠕動著，警察們不時呼喝著什麼，走南闖北的各不相干的疲憊的民工們背著簡易的行禮，一下車就在售票廳外、候車室外、商場外的空地上隨意找個角落休息，三三兩兩挨著，背靠著背或橫七豎八地躺著，各自進入夢鄉。廣場四周基本成了民工們的露天公鋪。終日不關門的超市裡隨時有行色匆匆的旅客在選購物品，賣水果的小攤主著呵欠，吆喝著；饅頭店、麵館老是忙得不可開交；專賣報刊、雜誌和城市地圖列車時刻表的小販常在人群里串來串去，二十四小時開放的候車室售票廳人流不斷，有一撥撥的人離去，又有一撥撥的人填進來；每隔二十分鐘，車站的廣播里就傳來播音員厭倦疲乏的聲音，報告即將始發的或即將到達的列車車次，偶爾還播播廣告、尋人啟事。擁擠、忙碌、繁華、喧嚷是中寧車站日復一日的時代景觀。

現在的中寧車站，是中寧城市發展和城區功能調整，於五年前搬遷到此的。當時，這裡是距市中心足足有十公里的荒郊，由於新站的投入使用，短短几年間，周圍區域就以令人吃驚的速度發展起來。沖著每天數萬人的流動量，車站附近兩三年間就冒出五十餘座旅店、賓館。現在，餐館、商店密如插筍，各種流動的小攤點難以數計。去年，不遠處一個近萬人的建材企業因經營不景氣差點被宣布破產，不少處於失業半失業狀態的職工紛紛以車站為據點，尋找生活途徑，有的人小心翼翼地做著裹腹的打算，有的人如饑似渴地盼著一夜驟富。車站四周的老百姓的民房也早已無一空閑，不少被改作招宿客人的簡易旅舍，有的被的租用辦著各類應急式的、速成培訓班：培訓廚師、培訓電腦操作員、培訓電器維修員、培訓漆工、木工、培訓美容師、培訓會計師，應有盡有。另有部分位置較好的房屋紛紛被人利用辦著信息中心，或職業中介、房屋中介，或婚姻中介，林林總總。其中又以職業中介居多，不少信息中心其實白天才是信息中心，到了晚上，又被迅速改換成冷飲店，小吃店。總之，中寧車站地區是名附其實的寸土寸金之地。

這日午夜，K1992次列車荷載著滿滿一車旅客的希望和夢想，進入車站，趴在鋼軌上，又累又困得類乎脫虛了，一任旅客們在它的身上折騰。出站口早已擠滿著高舉各類木牌的會議接洽員、培訓班接待員、私辦家庭旅舍的導宿員、賓館導宿員。人流出來了，住店的吆喝聲、招呼聲迅速響成一片，老半天才逐漸減弱，有位脂粉味十足的中年婦女還在纏著一個看來沒拿定主意的年青人：「小弟。住店吧，家庭旅館，有家庭的溫馨，價錢便宜，何況安全。」

她從年青人比較素凈的衣著上很輕易地判斷出他既不是那種手頭很寬鬆，可以去賓館的闊族，也不是囊中羞澀、願意露天宿地的民工，年青人還在猶豫，她急不可待地動手拉：「走吧，走吧，那邊，很近，不到三百米，包你滿意。」年青人終於被動地隨她去了。

他們走過廣場，走了遠不止三百米，拐進了條燈光暗燈光暗淡的衚衕，年青人隱約感到不安，問：「還有多遠？」

「不遠，不遠，還有一小段路。」女子說著，很快洞察客人的提防心理，又說：「小兄弟，你不用擔心，我不是壞人。走吧，對了，小兄弟，你是當過兵的，對嗎？」

年青人一驚，問：「你怎麼知道？」

「部隊里出來的人，走路姿勢大都很特別，有板有眼，能給人穩妥感，不象一般人懶散隨意。」女子說著，就介紹她丈夫，她說她丈夫也是當過兵的，退伍后和她辦著家庭旅舍，還辦有個苗圃場。女子的話完全博得了年青人的信任，甚至產生了親切感。他告訴她，自己確實在部隊呆過四年，剛從廣西退伍半個月，在鄉下很無聊，準備來城裡看看，找點事做。二人簡單聊著，又走了幾百米，才到女子開辦的旅舍：河廊旅舍。年青人的到來，旅舍客滿了。

住宿登記的時候，女老闆得知了年青人名叫曲羽，家在距中寧五六百公裡外的天居縣農村。她這才認真地打量客人，客人修長的身子有些單薄，非常帥氣：樸素的著妝掩蓋不住極富感染力的青春氣息，眼中有的是愛的幻想和**。她很抱好感地把客人帶到住宿間，隨便交待了幾句，然後離去了。曲羽雖然感到十元每晚的食宿費有些昂貴，還是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念頭慷慨地接受了。房間很整潔，挺舒適，他洗過澡，躺下，很快就合上了眼。

這一睡，他醒得很遲，上午十一點鐘才從床上磨蹭著起來，洗漱完畢，碰上女老闆，女老闆主動地向他推薦附近出名的信息一條街，推薦完后又向他預約：「如果你暫時沒找到適合的工作或找到適合的工作沒找到住所的話，歡迎你繼續來住，長住呢，食宿費還可以優惠。」年青的客人一邊答應，一邊收拾簡單的行禮，沿著女老闆指點的街巷出去。

所謂的信息一條街，是以一條約有三百米長的街道為中心，近百家職介所、房介所等構成的信息超市。主人公來到這條街，以為就象猴子進了果樹林，不必擔心摘不到果子。他隨意走進一家比較冷清的職介所：時代職介中心，職介中心裏面的牆上密密麻麻地貼著各種發黃的招工小廣告，有位姓劉的工作員小姐輪班。此人三十多歲了，說話還嗲聲嗲氣，象兒童一樣噘著嘴巴，似乎在和夢中情人撒嬌、鬧別捏，她的打扮淡妝濃抹不相宜，也許很前衛，但主人公很反感。他按規定向劉小姐交了三十元登記費，小姐隨即提供了兩大本招工信息，每本厚如辭海。他將兩本「辭海」仔細地翻看，打算先選擇自已容易適應的工作安住身，結果如大海撈針一般才找到三個公司招聘辦公室主任，他忙忙的指給劉小姐。

老實的求職者可一點也沒有想到，幾本信息簿上的上千個招工信息，是職介所工作人員們虛構的，虛構的某公司、虛構的某企業、虛構的優厚待遇，總讓沒有經驗的求職者一見傾心，白白送上筆登記費后毫無所獲。當他把相中的工作信息指出來時，姓劉的小姐看不都不看就回答：那早已招滿了。他只得另選，又選了一個企業招秘書，得到的回答仍然是招滿。他感到疑惑，正在抹口紅的劉小姐奇怪地打量他兩眼，似乎不耐煩地告訴他：「吃午飯的時間到了，下午來吧，下午我另尋兩本讓你翻翻。」

他決定走訪第二家職介所。

這家職介所名叫金譽信息部，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屋子裡，四張舊式的寫字檯拼成的大辦公桌，桌上不同位置放著幾塊不同的牌子：「總經理」、「主任」、「業務經理」。和前一個職介所相比，要象樣些，牆上令人眼花繚亂的招工廣告更多了，重重迭迭，有為郊縣招，有為市裡招。招工的內容很廣泛，從送水工、推銷員、理髮師、營業員、服務員、禮儀小姐、職業醫師、高級管理、產代理商、設計師、工程師、經理，差點沒有招國務院總理和國家主席。好象中寧對各類人才的需求已經達到了飢不擇食的地步了。除之而外，牆上掛有職介許可證和職介服務規則。「主任」的位置上坐著一位正在看小說的、守株待兔地等候求職者的年青小姐，其餘的都去用午餐去了。見有客人進來，「主任」小姐放下手中的書，問：「先生，你需要謀什麼職業？」

「你認為我適合幹什麼職業？」

小姐打量他一下，眼光又回到書上，用開玩笑的口吻說他適合當男模特，但職介所對這類招工不感興趣，沒有此項信息。接著她請他介紹基本情況。求職者把自已的年齡、學歷簡單告訴她，二十四歲，高中，入伍四年，愛好文字工作，在部隊期間曾在報刊上發表過數十篇詩歌散文。他的言語簡潔得象報數。總共不到十句話。「主任」小姐一邊看書，似聽非聽，末了，她看完了一章，合上書，說，有幾個職位比較適合你。於是她隨手翻開一本信息薄，指了三個，曲羽順著看去，一個是砌磚工，一個藥品檢驗員，另一個是蜂窩煤工。

簡直是亂點鴛鴦譜！他幾乎懷疑自己受到了侮辱，但「主任」小姐已取出收費單據準備收取登記費了。他將信息簿用力往桌上一摔，問：「它……它們適合我？」

「主任」小姐唬了一跳，以為遇到了搶劫犯，吃吃地望著他：「你要幹什麼？」

「求職。」

「就是這三個職位待招。」「主任」小姐說。她見他無意交錢，口氣突變，反問；「你準備找什麼職業？」

「哼！」求職者受不了對方的口氣，轉身就走，背後傳來「主任」小姐中氣十足的對抗聲：「哼？委曲你了？地球上缺個球長，太陽系缺個系主任，你去吧，你以為你是誰？」

他感到好氣，又走了兩家，終於開始懷疑這些鋪天蓋地的信息是杜撰騙錢的，自已已經丟了三十元，他不甘心如此輕易地受騙。不全是為三十元心疼，也是一個有合格智商的年青人的面子問題。下午，他決定再回到時代職介中心。

劉小姐身邊多了幾位助理工作員，辦公桌旁剛有幾位求職者離去。他徑自來到劉小姐面前，一言不發地拿起本信息簿，姓劉的小姐正要詢問，猛然間才回憶起他是上午來交過錢的年青人，她試著問：「你果真想找工作嗎？」

他愕然。小姐望著他：「如果你確實想找份工作，那再交上五十元，我們可以為你提供條有用的信息。」

「難道我上午交的三十元錢是白交的？」

「那是登記費。」小姐直言相告，輕描淡寫。曲羽立即被這種明目張胆的行騙口氣氣得開不了口。過了許久，劉小姐做思想工作：「再交上五十元，我保證今天之內為你找到一份高薪工作。」

「那好，再交五十元給你們，假如你們辦不到，我叫你吃不了兜著走。」他發自肺腑地說。不自覺地露出軍人特有的蠻橫派頭，重重一拳砸在劉小姐的面前，再擲出五十元。職介所幾位工作員面面相覷，他們從他的臉上感覺到了一絲害怕，怯生生地收下五十元錢。劉小姐忙挪過電話，迅速給聯繫，聯繫了一家名叫春楚美容品公司的企業，據說是浙江省來的。

他臨時找到了工作，工作是搞推銷。雖然他一點不喜好此職業，但沒有挑剔，主要是據說公司提供臨時住所，並且工資很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