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二人的推銷工作進行得很不順利,市內的大商場和不少日用品專業商場,大都有穩定的供貨方,新產品一進難以進入它們的櫃檯,並且大都對美容系列品持懷疑態度。偏街小巷的小商小店倒不擇貨,但需求量不太大,還要求賒帳欠帳。更讓曲羽好氣的是某些生意本就不景氣的小店主,一見有求於他們的人上門,立即擺出付老爺態度,要充分享受一番被人巴結的滋味。折騰他們一陣后,還不要他們的產品,曲羽決不願意老在別人面前說好話。迄今為止,他和蔣小楓只聯繫到近二十家店鋪,量都不大,而且主要是保健啤酒。曲羽發現自己本就不適合搞推銷。產品自身也有質量問題,到了三月份,市裡為迎接「3.15」大規模進行質量抽查,美容保健啤酒不合時宜地出現了兩次爆瓶事件,記者們抓住時機摻炒,隨之所有的美容品連袂遭殃,被市裡作為典型的不合格產品,銷售一時陷入低谷。賀總也確因患消化系統疾病而住院了,銷售部連遭劫難。曲羽搞得興趣索然,還呆下去,自己的目標幾時能實現?他對工作感到失望,籍著跑銷售之機,他想尋找新的途徑。他和蔣小楓一同來到王老太的茶館里坐下,蔣小楓對他說:「在現在的情況下,個人要想取得成功,若無親友援引,難度是很大的,既然你的兄長在中寧酒廠任副總,你正該去找他,為什麼不去呢?」
曲羽遲疑著踱來踱去:「我真不想動輒就去找他,何況他還在國學習,我得要憑自己先打拚一番再說。」
蔣小楓不無佩服地問:「你從什麼地方獲得的這股打拚意識?」
曲羽直言不諱地告訴他說:「就是從我的兄長曲商那裡。不瞞你說,進入銷售部的第一天,賀總在開場白中所描述的他的家庭史,和我有太大的相似。我老家在天居縣農村,是窮山鄉。以前,父母為了我們姐弟三人,苦日子過得完全麻木了,不知覺了。七、八年未曾吃過一次雞鴨,你信嗎?我兄長在一九八零年考上縣高中,因為家裡沒錢,只好就近選**辦高草草地念書。所謂近,離家也足足有二十餘公里。坐不起車,每周回家只能步行。生活費每周也只有幾毛錢,多則一元錢。高中畢業后,他回鄉當了四年的代課老師。代課期間,他幾乎將每月十元的工資全用在了家裡,同時供我和二姐念書。為了照顧家裡,他在父母的安排下較早地結了婚。結婚不久,就通過招考,據說在他兩位熟人和同學的幫助下,來到中寧市工商局做臨時式工。爾後合同工。再後來轉入中寧酒廠任生產間主任,後任副總經理。這麼多年,我的學費,生活費,全是他在包攬,直到我入伍,他還包了我的零用錢,我心裡早已不安。現在我已是立事之年,應該挑起反哺家裡的責任,但一無所事,一事無成!甚至還在不斷地依靠他。他給我的太多,我再不奮鬥,情理不容。」
「我敬佩你的這位兄長。」
「他全憑個人的奮鬥,至於今天,他也成了我們村裡,我們曲姓人家的驕傲,也成了我勇氣的來源。我唯有取得成功,創造財富,和他一道,使我們的家庭在這個激烈競爭的年代里不至於被淹沒,也為後世爭得一個象樣的命運的起點,別無他圖。」
「你會取得成功的。」蔣小楓由衷的祝願。
「非也,朋友,你並不清楚,曾有一段時間,我時刻都生活在不安中,日日在苦思人生的突破。如何實現我的目標?我已經失敗過幾次,被失敗折騰得近乎恐懼。如今我每每做事,剛開始就想到失敗。有時我不得不故作狂言為自己鼓氣,給自己添信心。」
蔣小楓忽然發現了另一個曲羽,既緊張又感動。他雖然沒能經歷過有價值的、可以留下深刻印痕的人生失敗,但對失敗的體驗很深,這是他的氣質類型所決定的。平時他自有一套排遣措折影響的辦法,比如自認不如人,或找客觀原因把責任外卸。他很清楚失敗有里會嚴重影響人的身心健康,他鄭重地向朋友表示:成功的路上有很多坎坷,他幫不上什麼,但願意成為朋友受措時的傾述對象。曲羽謝過他的好意,說;「兄長已經為我們家裡打開了一線希望,有了他,我們的家庭就不會被淹沒,這為我減輕了不壓力,非到不得已時,曲羽我不想去麻煩他。」
「我真敬重你兄弟兩人。」蔣小楓感動地抓著曲羽的手說。
曲羽說話的時候,眼睛總是不時盯著不遠處王老太的居所——自己的租住處。蔣小楓若有所悟地說:「也許你現在很希望自己的家人也能住上如此漂亮的房子,對嗎?以前我也有過類似的理想,可如此簡單的理想對我來說,實現起來也難,簡直難得無從下手。甚於上青天……後來,不知不覺就淡化了。」
曲羽心中剛飄過的一個概念迅速被蔣小楓猜中。他有些吃驚,還是點點頭承認。接著他對朋友說;「你啊,『不知不覺』四個字,就充分表明了你有很大的弱點:懶散、畏怯。改吧,一定得改正。」
蔣小楓改不了的,每天他只有幾個小時生活在現實中,其餘時間都生活在幻想里,甚至陶醉在幻想的世界里不願主動走出來。他總在臆想的國度里暢遊,自立為王,或自封為女孩們的保護神,甚至是救苦救難的、無所不能的、有特異功能的俠客,唯獨不知道如何去主動創造生活。他想當英雄,在大街上遇到明目張胆的搶劫,氣得咬牙切齒卻不敢去維持正義,事後又迫不及待地想出許多慘絕人寰的酷刑在心裡懲治罪犯,三五日後,又若無其事了。他也想自己事業有成,渴望自己成為別人關注的中心,自從和曲羽結識后,他從曲羽的言論中反觀自己,感到自己不但不可能成為別人關注的中心,完全被淹沒在了社會生活的邊緣地帶,很難受,不久又想到這並不等於生命的消亡,也就基本釋然了。他秉性柔弱,從心底需要一個強有力的,能夠支配他的人為他的命運作主。他父親去逝多年,母親上懵懵懂懂的,久病纏身的人,能夠為他提供的庇護庇護感有限,所以她把他託付給賀總的,但蔣小楓對賀總有些莫名其妙的畏懼,敬而遠之。上帝給他送來了朋友曲羽,他的安全感增強了,幾乎要和曲羽形影不離,逐漸地,曲羽對他他感到有些厭倦,蔣小楓很快覺察了,不知該怎辦。曲羽很想和他疏遠一些,但一旦他遇到難以決斷的事,又身不由已地幫助他,都市對曲羽而言,也是不熟悉的,需要蔣小楓的不時指點。久之,蔣小楓三兩日和他沒見著,他反而感到不自在。
星期三上午,蔣小楓的母親因為久病虛弱又突發心臟病,剛被送進醫院就離開了人世,蔣小楓頃刻間失去了唯一的親人,精神幾乎崩潰了。在醫院裡,他長時間地縮在長椅上,縮成一團,時而大哭,時而抽泣,身子老在發抖,親友們將他母親的遺體送上靈車,這位十七歲的少年驚恐過度,當即昏迷不醒,結果沒去火葬場,被留在醫院裡治療。第二天他恍恍惚惚地從醫院裡出來,沒有回家,整整兩天,誰也沒見到他,他竟在人民路中段廣場的石椅上睡了兩夜。曲羽無意中從那兒路過發出了他,把他叫醒,說:「回去吧。」
蔣小楓一把抓住曲羽,急促地說:「朋友,我不敢回家,我怕,怕,我怕見到母親留下的痕迹。」
「你可以去賀總家吧。」
「……」
「如果你願意,暫時和我住在一起也行。」曲羽說。蔣小楓感激地答應了。
接下來的幾天,蔣小楓都和曲羽住在一起。夜裡,他緊緊抱著曲羽,如同在大海中抓住漂木一樣牢,有時還在夢中驚醒,曲羽的安慰收效甚微。兩周以後,他的情緒才逐漸穩定下來,他苦苦央求曲羽放棄出租房,搬去和他同住,曲羽想而又想,答應了,打算月底搬去。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曲羽發現蔣小楓更加沉默寡言。早上,從床上起來,他就坐擁著被子,獃獃地盯住牆上的某處斑痕出神,直到盯得斑痕也不好意思,才慢慢下床來,穿上衣服,在注入洗浴池邊,接上盆冷水,將臉埋在盆中,一動不動。洗漱完畢,往往九點鐘了,曲羽早已出去忙推銷,聯繫業務。一天早上,他在床上呆了許久,忽然下床來,面色蒼白地抓住曲羽的手說;「你知道什麼是死亡嗎?」曲羽唬了一跳,他繼續說:「死亡就是死亡的人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但數十億年後,宇宙收縮、時間反向……」曲羽聽著納罕,打斷他的話說:「好了,好了,不要再說,隨我出去走走吧,散散心,忘掉過去的事。」
蔣小楓沒有同曲羽一起去聯繫業務,仍然願意獨自在屋裡咀嚼痛苦。曲羽好久沒有發展新客戶了。這天,他獨自往人民南路方向走,無意中發出一家規模很大的美容品商店:夢雲化妝品總匯。他在店外留神地望了望,店內裝飾非常豪華,他沒有信心在這兒聯繫上業務,還是不知不覺地走了進去,想看看。一名女店員迎了上來,客氣地詢問;「先生,需要購買哪一類化妝品?我們竭誠為您服務。」
曲羽見著了,店內各種包裝精美的美容品琳琅滿目,大多數是外國品牌,有義大利專櫃、法國專櫃、日本專櫃,裡面不少是外文標箋,曲羽看不懂。它們的價格從數十元、上百元、數百元、上千元、甚至數千元每件不等。他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真不好意思展示自己帶在身邊的幾件樣品。可還是不由自主地(或許是條件反射式的)向女店員說明了自己的職業,並取出兩支美容膏和一沓傳單。店員詫異地打量他,心不在焉地說:「你等等吧,讓咱們的老闆看看再說。」
店員拿著他的產品樣品快步走到最裡面的隔著一層厚玻璃的辦公休息區,曲羽遠遠只見到兩個模糊的影子湊在一塊。片刻,裡面傳來另一名年青女子脆辣辣的聲音:「虧他做得出,居然讓手下人把這種下腳料東西拿到我這裡,轟走!」
曲羽聽得明白,忽地滿臉不自在,手腳無措,此時店員出來,把東西還給他,說;「真抱歉,我們老闆……」
不等對方說完,曲羽忙接過產品,匆匆離開。他一路責備自己搪突、冒失,同時對那聲音脆辣辣的女子的話感到奇怪,難道她認識賀昌?不過他沒有細想,回到住處,對蔣小楓也不願提起這件讓自己受嗆的事。
他只想放棄這份工作。
到了月底,曲羽準備搬了,蔣小楓終於迸出一絲難見的笑,他急不可待地為曲羽收拾東西,和房東王老太談退房手續,王老太極不情願損失房客,還是按協議退了少部分租金,曲羽到了蔣小楓家中。
蔣小楓很快把母親生前用過的東西都收拾起來,專門放在她原來的卧房裡,然後把母親的遺像也包好入進去,他說他沒有勇氣再接觸到這些,隨即用鐵鎖將這間房鎖死,準備打開另一間屋子。
這間屋子是蔣小楓的父親生前住的,他的父親原來是搞氣象的,自去世后,小屋一直被他母親封著。曲羽毫不介意,打開門正準備邁入,一股乾燥刺鼻的氣味撲面而來,隨即二人一陣嗆咳。角柜上有幾本電工書籍,氣象書籍;還有信封,不知名的數據密得象螞蟻的資料;床邊還堆放著不少繪圖工具:丁字尺、曲線板、量角器,還有台作廢的雨量測量儀,全部都積著塵土。曲羽翻弄了一陣,不時向朋友請教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的用途和名稱,他們收拾一陣,才把屋子弄乾凈,於是,這間屋就算曲羽的寢室。曲羽試著往床上一躺,略略感到一絲家的溫暖。
和蔣小楓在一起,曲羽才發現,自己對他的了解很不全面。蔣小楓成天不聲不響,但愛好廣泛,主要是在書方面。關於心理學方面的書籍,就有《心理學概論》、《精神分析評探》、《變態心理》、《行為與心理》、《心理諮詢與治療》、《重讀弗洛伊德》、《社會心理學》等數十本,簡直可以讓心理學專家也嘆為觀止。另外一些書籍也讓曲羽大開眼界:《時間簡史》、《黑洞研究》、《相對論》、《星系初探》、《從牛頓到愛因斯坦》。曲羽翻著這些書讚歎:你的心胸該比我寬闊多少倍,不得而知!
曲羽閑暇之餘,也看上了這些書,共同的愛好加強了他們的友誼。傍晚,他們在一起,翻著書,不時探討著宇宙的浩渺,嘆息著人生的短促。在嘆息中,對活著的意義就感到茫然了。有時,談著談著,互相莫名其妙地望著對方,似乎很陌生,好不容易才相視一笑,從茫然中解脫出來。
因為產品質量的原因,公司的經營一落千丈,在中寧市裡基本推銷不出去產品了。市工商局對公司銷售部下達了停業整頓的通知,加之賀總病未完全痊癒,他原本計劃讓所有推銷員走鎮串鄉走農村路線的計劃不得不中止。他一個勁地當著職員們的面抱怨公司老總和質管人員,幾位推銷員已經不來上班,悄悄離職,另謀出路了。曲羽早有此打算,但遲遲沒下決心,因為他考察了兩個月,還沒有發現能讓自己傾力一搏的的職業。身上僅的積累的幾百元錢,他不時取出來,數來數去,茫然地問自己:怎麼辦?
「我陪你出去走走吧。」久已沒出去推銷的蔣小楓對他說。
二人還是無所事事地逛,又逛到了聚鴉街。聚鴉街正在拓寬改造,施工路段已經封閉。王老太的茶館里冷冷清清,她獨自在織毛衣,另有幾位客人在打麻將。二人進去剛坐下,外面走來三位一邊察看一之散發傳單的居委會幹部。蔣小楓接過一張張傳單看,原來是聚鴉街在實施改造的過程中。區政府已覺察到街名不雅,也不吉利,有礙其經濟前途及其形象,決定面向街道和附近居民重新徵集新街名,要求新街名不僅能避免老街名的缺陷,也能體現歷史承傳性。中選者可獲得六千元獎金。蔣小楓將傳單遞給曲羽,說:「你去試試吧。」
曲羽接在手裡看了片刻,一個新的街名迅速從頭腦中跳出來,他一拍手:「有了,僅改動半個字而已,夠精練吧?」兩位正準備離去的工作幹部轉過頭問:「小夥子,幾分鐘時間構思成熟了嗎?說出來,替你記下。」
「靈感的到來,是不拘時間長短的。」曲羽說,「僅改動半個字,即將『鴉』改為『雅』,行嗎?」
兩位工作幹部凝思片刻,點點頭,將曲羽擬的街名和他的通訊地址記下來,離開了。曲羽望著離去的二人,越發肯定地對蔣小楓說:「我相信,中選的概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那我應當提前向你祝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