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陳少文一向不多話,只埋頭做事。最為挑剔的薛父都沒有對他說過半個不字。薛母尤其喜歡他得緊。他就像薛家親生的兒子一樣,兩場喪事都是他辦的。如今要當他們家第三場喪事的主角了,算是真正成為了他們家的人。
素君只能勸道,「什麼都沒見到,還不好說呢。不過聽別人說的,不可信。」
燕好問道,「年齡,籍貫,番號,都問了沒有?」
「說是國民黨投誠過來的,醴陵人,今年三十五歲——」
薛父下班回來,推門見兩個女兒哭成一團,一時慌了,「是不是謙武他——」
然而薛父畢竟是最疼愛女兒的,悲傷了幾天,開始擔心燕婉的婚事,「你妹妹我不敢勸他,你可不能像他一樣想不開。不結婚總歸不行的,你又比他還大兩歲。興許你結婚了,他看你過得好,也願意結婚了。」
燕婉本沒有在哭,被薛父一氣,滿身的血液涌到了頭頂,化成眼淚全落下來,「爸爸現在說這種話,不如拿刀來剜我的心——」
總抱著一絲希望。聽說有個戰友受傷退回來,在某村的榮軍醫院,素君和他們姐妹兩個一起坐車去問。那天正下大雪,車子不走了,他們三個相互扶持著,一路走,一路跌。燕婉從雪堆里爬起來,「我就算爬也要爬過去問個清楚!」
到了醫院見了戰友,說不出幾句話,三個女人哭作一團。彷彿整個世界都沒有聲音了。
他們家已經沒有人可以來張羅葬禮了。好在陳少文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倒也不用葬禮。
燕婉在院子里立了個衣冠冢,每天晚上總要坐下來和陳少文說說話,「你是最溫和的一個,我在外面受了委屈,只能來找你。你都安安靜靜聽,從不說話。我問你為什麼,你只說,我太委屈自己了,然我生性如此,和你一說完,便又忘了委屈。我那時還怪你不懂得安慰我,其實你在我身邊就是最好的安慰。現在你更加安靜了。」
「其實你活著,就是我最好的安慰了。」
李寶柱跑診所勤快,也常遇到素君。輪流邀請素君和燕好去看電影,十次裡面他們共答應一兩次。後來某天開始他不來了,隔很久在街上遇見他,和一個女人一起,還抱著一個小孩。
燕好低聲道,「這就是投機者。」
素君淡淡笑了一笑,「自然還是始終如一的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好。」
燕好卻被「始終如一」戳中了心事,「我畢竟是辜負了鍾師。」他因為工作上和傅之安打交道多,二人漸生了好感,結婚批准已經同意了。素君這是陪他來採買結婚用品。
「他活著的時候你沒有背叛他,死了也不算辜負他。」素君挽了燕好的手,「要是李景仁早就死了,我現在大概也結婚了。」燕好感覺到他身子軟了一下,特意扶住他。
素君抱著一線希望,仍在到處尋找李景仁,每個能問的人都問到了。雖然錢憲之「叛逃」,並沒有上級通知他,連他自己也是因為相信錢憲的品性而猜測的。但只要李景仁是地下黨,就也有可能和錢憲一樣——雖然他是寧可李景仁是特務。去了台灣,這輩子未必見得到。要是潛伏的敵特,被抓到了,還有改造出來重新做人的機會。他和錢母是一樣的,寧願去送牢飯,只要見得到。
王松艷道,「要我說,鍾師和燕好姐姐是緣分,傅先生和燕好姐姐是本分。要不是黃蜜那些事,鍾師見不到燕好姐姐。見到了也未必會相好。傅先生和燕好姐姐才一看就是一對。」
一看就是一對的還有素恆和楚迎。是一對「人人稱羨」的「革命伴侶」。給孩子上戶口,要上學了。因生在延安,楚迎想了幾個紅色的名字,比如「王延安」「王永紅」「王念延」之類的。素恆只道,「我只希望他順順暢暢地長大,便叫他暢暢罷。」於是學名王暢,小名暢暢。楚迎見沒有與他生母或是出生地有關,鬆了口氣。
素君卻是記得,孩子母親給他的那張相片背後,寫的詩「順子,玉花」。「順子」大概是素恆在延安用的化名。那相片素君自己藏著,預備等孩子大了給他。
素恆特意向素君解釋,「在延安時,書信不通,我以為他……沒有在等我……後來出延安我也是想……他不會等我……」
素君道,「他也不是在等哥哥,只是沒有遇到更好的。高潔了口舌,卻飢餓了腸胃。哥哥是飽了飢腸,卻負了口舌。這本沒有什麼高下之分。」
素恆一怔,「素素——我以為……你怪我……」
素君淡淡笑了笑,「我也從沒問過李景仁那幾年的事情。那時候我們斷了音訊,他怎麼做都不算負我。後來再見到他,我更是什麼都不顧了。我要是現在看到他,哪怕他帶著老婆孩子,只要他好,我都開心。」
素恆實在不知道要怎樣安慰,倒是素君安慰他,「哥哥放心,我不會委屈自己的生活。我要是哪天忘了他,一定擺酒席慶祝。現在先去祝賀燕好罷。」
素君與燕好是密友,傅之安更是王素恆多年的革命戰友,二人各厚厚地備了一份禮。他們舊時候的家資因為某些原因不在了,工資都還算可以。
他們的朋友幾乎都是認識的,識字班的先生們坐了一桌。現在文明婚禮,起鬨勸酒鬧洞房等全部沒有。王松艷當主婚嘉賓,因他長得好,嗓子亮,身份也根正苗紅。安排新人鞠躬后,他也跳到穎之這一桌來吃飯。
大家都知道他喜歡傅之安的,見他精神頭好,穎之笑道,「給別人辦了婚禮,自己也要辦了罷。」素君道,「就是不知道誰有這麼好的福氣。」賀賁笑道,「我們學校有許多年輕的老師,不知道松艷看得上看不上。」
王松艷也不扭捏,大大方方的,「我一個人幹革命工作,有時候確實有些顧不上的。如果有合適的革命戰友,幾位先生替我介紹。我相信先生們的眼光。先生們也都知道我最喜歡才子——不是封建社會的那種才子,是充滿革命的智慧的才子。」
他再解釋,大家也知道,他喜歡的是「香草美人」的舊式才子。那樣說,不過國情使然。桌上只有賀星寒一個單身的男性,王松艷怕學物理大家也都知道。他每次見了賀星寒都哭著一張臉。中國人最愛拉媒保纖,也沒人撮合他們兩個。
按照鍾師原先的說法,這一年他該與燕好結婚。送走客人,傅之安見燕好獨自坐在桌前,走過去,原來他在看張愛玲的《留情》。現在他早就不用香水了,那雜誌上只有故事的味道。
「我想說——」他們兩個同時開了口,傅之安道,「我們想說的大概一樣。」
鍾師是他感受過溫度與呼吸的軀體。徐瑋是高尚聖潔的靈魂。他們有同樣的愧疚與深情,彼此都能夠理解對方。燕好笑道,「既然一樣,便不必說了。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
傅之安在燕好身邊坐下,拉著燕好的手,「不早說離,不早說別。」
「長長久久,十分幸福。」
少年時急流一般的愛情他們找不回來了,只有對沉重的生活中堅忍不拔的耐性。
燕婉自認為自己戴孝之身,沒有參加燕好的婚禮。薛父去了回來,念道,「這哪是婚禮。才擺了兩三桌,吃個飯就算完了。簡直不像樣!」
燕婉不想理薛父,他不知道是他瘋了還是薛父瘋了。他回到卧室,燕好的那張床還在,他只拿走了一些書與常穿的衣服。按照薛父的意思,傅之安在他們的新房另置辦了一套生活用具。其實就說過日子,這樣也夠了,薛父仍嫌遠遠不夠。
燕婉倒情願睡草席,枕稻草,身旁只要有個人。可是他只剩他一個人了。他開著窗睡,窗外就是陳少文的衣冠冢。「就好像你還陪著我一樣。」外人看來,森森的院子里,一塊墓碑對著黑乎乎的窗子,在他看來卻極溫馨。
他聽到有叩門的聲音。燕婉心裡自嘲道,「原來瘋的是我。」這個時候還能有誰,自然是陳少文的魂魄。他靜了一靜,聽說魂魄被生人撞到,會受驚嚇,他願意陳少文的魂魄在門外停留得久一些。
「君好,君好在不在?我是素君。」
燕婉輕輕笑自己,就是瘋了,也再見不到他。
素君帶了兩瓶酒來見燕婉,「錢伯父給我的,今天我們把它喝了。」揚揚右手,「有麻辣毛豆和香辣藕片。」燕婉去廚房端了一碟子油炸花生米出來,「我喜歡用五香驢肉下酒,現在難得了。」
「我們少吃幾口驢肉,別人家少餓死幾個,也划得來。」素君拉椅子坐下,「你知道我絕不是批評教育你,我是來安慰你的。」說罷自己先喝了一口。
燕婉一仰脖子也喝了一口,「沒想到這樣辣。還好我湖南人,吃慣了辣。」拈起一顆毛豆吃了。
「你原先沒喝過酒?」
「並沒有什麼事是需要我喝酒的。」
「燕好也說要來看你,我說我來。他來了你反而更難過。」
「這以後,這一大群人,只剩得我們兩個了。」
「還有白桐。也不知道他現在在朝鮮怎麼樣了。」
送白桐的時候,素君將秦源盼送給他媽媽的那條圍巾拿出來給他圍上,「這條圍巾,他也認得的——」素君顫著聲音和手指,他為他想了無數種奇遇,「再給你一張他的相片,若是遇到原先的——也替我打聽打聽——」
白桐點頭道,「這世上比易容沒人比得過我,我只要見了他,一定將他帶回來見你!」
「子彈不長眼,你也要多小心。我最怕你到時候脫了戲服,穿上軍裝,也隨他們去廝殺。」他們心底早就把白桐當作個女孩子,卻忘了一瀨當時何等的威武。
和美軍打仗只能用血肉拼武器,身手的好壞都在其次了,不像打日本人,還能拼刺刀。同樣是要死人,素君不願意死白桐。他現在越來越自私,再沒有原先光榮無上的革命情操了。
一直沒有機會去李景仁家鄉,借著「彭素英戰友」的身份,去彭素英家鄉慰問親屬,再將他的遺物還回去。也是王部長那裡打的條。
彭素英的身份終於落下來,也是烈士。他們原先在美國讀書的時候曾經自嘲,「讀出來了是博士,沒讀出來是烈士。」如今讀出來了,也都成了烈士。
他媽媽爸爸和親妹妹都在美國,家鄉只有幾個叔伯在。他三嬸嬸比較積極,得了消息便帶著家人在村口等他,「是長沙來的同志罷,縣裡面來人說了。不想我們老彭家還出了個烈士,真是光耀門楣。我一定好好教育他的侄子們,長大了也要為革命做貢獻。」
素君聽著卻刺耳:死了一個不夠,還要死一家子?他如今心裡的戾氣,讓他自己也覺得害怕。
「這是他大伯家的,許英、仙英。這是我們家的白英。這是他四叔家的小英、青英。」幾個莊稼漢,旁邊各站著一個女人。看得出也都是讀書人。只是看不出哪些是他血親,哪些是他姻親。
「他的親妹妹是不是叫貞英?」三嬸嬸忙點頭。他們家的人取名字真是有趣,難怪他也是個那麼有趣的人。這時候素君已經接受彭素英的死了,想起他的時候,只有他曾經帶給他們的歡樂。
他的假期很短,因此略坐了坐,看了看彭素英住過的房子便要走——他以為是時間久了傷心夠了,將彭素英的遺物放到他原先用的桌上,又按他習慣的順序收拾擺好時,還是忍不住哭了。
擺得再順手也沒人來用了。
又急著趕到清河縣去。三嬸嬸等以為他至少要住一晚,鋪蓋都準備好了。不想他哭得那樣傷心,走得這樣堅決。能夠在革命中存活下來的都是實用主義。為死人哭再多,為活人要做的事還是擺在前面。
李如意早就給他回過信,說李景仁與劉劍輝接頭,奉的是黨國的命令。從這裡查李景仁的身份便行不通了。那麼他總會給他家裡留點什麼罷。
到清河縣下了車,先買了一個驢肉火燒吃,嘗一嘗李景仁家鄉的口味。按照李景仁曾告訴他的,找到他們家門口。房舍很大,院牆又高,日子過得不差。記得李景仁的父親是北伐時候犧牲的軍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