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五章
由於天已黑了,城門關閉,栗濃等一行人不由得又宿在城外。
夜間濕氣非常重,栗濃周身不自在,她明明累得很,卻睡不著覺,一直抱著隱囊愣神。
外頭只有蟲子叫,也還有一點零碎的鳥叫。
桌上點了一支蠟燭,不知道怎麼回事,今天一直噗噗地爆開燭花。
驚時扣了扣車廂,栗濃才回神卻又愣了一愣,才道:「何事?」
驚時道:「弄了個湯婆子給娘子。」
栗濃看了看腳下燃著的炭盆,懶得起身去接,就道:「進來吧。」
驚時猶豫了一瞬,便躬身進來,一掀帘子就覺得裡頭暖烘烘的。他將湯婆子撂在桌上,栗濃伸手能夠到的地方。
燈光下栗濃的氣色好了一些,她一開口還是有點啞:「又不是寒冬臘月,幹嘛弄這些。」
她一面說,一面卻把湯婆子抓在手裡,她素來這樣,不是全然嘴硬,而是就算不想要,也會很珍視別人的心意。
驚時道:「換過葯了沒有?」
栗濃一低頭:「忘了。」
驚時原本不想說的,如今被她的不愛惜身體弄得如老母親一般嘆氣:「別再干抽刀砍自己的事情。你砍他呀!」
栗濃平淡地說道:「砍他他不會放手的,砍我他才會放手。」
驚時又能有什麼話好說?
也是倒了八輩子霉,怎麼叫她遇上那麼一個男人?
栗濃卻不大在意,說:「明早我們還從今天出來的那個門進城吧。」
驚時心裡自動翻譯了一下她的話:我們還從遇見席若澤的那個門回去。
驚時皺眉道:「那是西面的永安門,走那個門是繞遠。」
栗濃『哦』了一聲,很坦誠地說道:「我料想他會在那裡等我。我想要去碰一碰他,有一些東西放在他那裡,該收回來。」
驚時沉默一瞬,道了聲『遵命』,便下去了。
裡頭暖烘烘,外面卻冷颼颼的,驚時打了個冷顫,跳下車,站在曠野里,看著群山之上的月亮。
正是三月中旬,月亮又大又圓又亮,遍撒清輝,照的腳下草地如雪地一般。
它那樣明亮乾淨,像天空的巨眼,俯瞰人間。
不見月亮是不知愁的,一見月亮,百種愁思全湧上心頭。
栗濃一定是愛那混帳的。她說『他豈敢動我』,那股底氣,不是憑空而來。
顧家前路茫茫,栗濃而今應該是後悔、自責交織疊加;而她還有被心愛之人欺騙利用的錐心之痛。
她不苦嗎?
驚時又看了一眼月亮,不再想了。
一切都如栗濃所料,她們打永安門過,席若澤果真等在那裡,不過換了一身便裝。
這也是合情合理,昨天他將軍裝束出現偶遇了栗濃,今日雖然盼著能再見她一面而等在這裡,但是仍穿著彰顯身份的衣裳太過惹人注目,多有不便。
他在入門後幾丈遠的路邊攔住了車。
栗濃若不想見他,肯定會繞道走,豐殷九門,隨便她走哪個門,席若澤一定撞不見他。
栗濃肯見他,他還是很欣喜的。
他挑開帘子,站在車下看著她。
栗濃也緩緩抬眼看著他。
她沒有因為要見他而梳妝,還是昨夜那副風塵僕僕的樣子,席若澤在晦暗車廂里看清了她的臉,心不由得揪了一下,她的傷不能不治,故而晚了一些,但仍是日夜兼程趕回來的。
席若澤想要問一問她的腿怎麼樣了,卻聽到她道:「還給我。」
三個字,沒有起伏,但好像暗潛了巨大的恨意。
席若澤怔了一瞬:「什麼?」
栗濃冷笑一聲,忽然沖了過來,去抓他的右手。撥開袖子,去奪那可笑的金鐲子。
這金鐲子如此屈辱可笑,可席若澤確實一直戴著。
席若澤大驚,一面縮回手臂,一面甩開栗濃的手;栗濃卻非常執著,一手抓住他衣袖叫他掙脫不開,另一手去按鐲子上的活扣。
席若澤猛地向後抽身,向後退了兩步,栗濃踉蹌一下,徹底脫手。
車簾落了下來,倆人看不著對方,只能聽到喘息聲。
席若澤驚魂未定地看向自己手腕,栗濃解不開扣子,簡直是生擼,箍得他手腕大紅了一片。
他看著微晃的車簾,那頭的栗濃卻也看著這方帘布,席若澤全然不知所措,栗濃卻重整衣冠坐端正,胸口劇烈起伏,但嘴角向下一撇,傲然道:「我不要了!」
席若澤沉了一口氣,他當然知道自己與栗濃之間的隔閡越來越深,幾乎無可挽回;但之後還會有更多事情發生,他還須忍辱負重,不能把實情相告。
席若澤心如擂鼓,他原本不想解釋,可栗濃的剛烈遠超他的想象。
他只得咬牙道:「我並不是想要利用你。開始時候聖人只是想拿周子義開刀,震懾世族,達到制衡的目的。我的作用就是幫助聖人找到一個可切入的口子,但後來金原之行,事態變得越來越複雜,我……我不能放過這次機會,事情才變成了你看到的那樣。」
他並沒有撒謊,最開始他以為不過是什麼因情殺人的桃色艷聞,沒有想過可以大做文章到如此地步。
可他始終不知道栗濃最在意的究竟是什麼。
栗濃淡淡道:「所以你想要的,從來不是真相,從來不是為勢弱的人發出一聲吶喊。」
你要的不過是抓住對方把柄,玩弄權術。
他那日在梅花樹下說的是什麼?
——「成望舒不是成望舒,成望舒是一個希望。你不知道我關注了他多久,他是我的希望,或者說,是我對大宇最後一點信任。
我不想再看到那些吃祖茵的廢物源源不斷湧入官場。
我想讓科舉真正成為公平的選拔人才的考試,而不是權貴的遮羞布、權臣的博弈棋盤、皇帝的駙馬考察院。
我要讓成望舒回來!拿到他該有的一切!」
多麼振聾發聵。
攫取權利罷了,為何要說的那麼冠冕堂皇?
席若澤渾身一震,似乎不懂為何栗濃能說出這麼誤解他的話來。他喉嚨咳咳地發堵,好像已經沒有力氣辯解,半晌才道:「我沒有撒謊。我就是要推翻這尊卑制度,讓出身微寒的人能才得所用,讓這朝局上不是瓦釜雷鳴。而今世族成為天下的笑話,他們的式微,才能讓寒門崛起。」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讓栗濃覺得噁心得難以忍受,她道:「你閉嘴!周子揚想要毀掉自己的家族,而你不過是利用他去排除異己。你想要真相嗎?你不過是用真相做武器去攻訐別人。你要做的不是大英雄,你想要是高官厚祿。你不是要幫千萬個成望舒施展抱負,你不過是想要你的出身不再是你的負累,你想要風風光光地站在眾人之上。至於別人的死活,其實你並不在意。你還是你,為了翻身,不惜幫助反賊荼毒中原的大惡人!」
她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剪刀,恨恨戳進席若澤心尖。侮辱難聽的話席若澤不知道聽過多少,不過如微風拂面,從來沒有人能像栗濃一般尖利地豁開他的心。
她就這麼想他?
他忽然感到徹骨的孤獨。
而最後他只能幹巴巴地解釋:「不是利益。」
他頓了一下,悲哀地說:「是我的畢生所求。」
他早不是從前的他,他不再是匍匐在於尊卑大山下,想要不擇手段登頂成為人上人欺壓新的底層人的卑劣小人;他想要推翻這座山,叫這世上無貴無賤,『天與地卑,山與澤平』。
這句話不正是栗濃告訴他的嗎?所以他答應和顧臨川的交易,他像一個鑽營小人一般對所有人假笑,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天與地卑,山與澤平。
可栗濃再不是那個在月亮下給他切羊肉吃的栗濃了。
她厭惡他。
因為利用?可他就是無法坦率地告訴她,我就要為了我的目的不擇手段,要利用周子揚毀滅一切的絕望,去顛覆朝堂。
理想如何美好,手段這麼齷齪。
難怪栗濃不信他。
隔著一道藍布簾,席若澤甚至不敢猜測栗濃臉上的表情。
對於他的剖白,栗濃只是冷哼一聲。他的畢生所求,不就是利益二字嗎?說什麼是與不是,玩什麼文字遊戲?
但她沒有再出言嘲諷。
她原本想的就是拿回鐲子,一句話也不和他說。可竟扛不住氣憤,居然又和他說了這麼多話。
她甚至想過,顧家成為眾矢之的是因為席若澤的設計,可是倘若席若澤如果當真有他自己說的那麼偉大,如果敢於把一切坦誠相告,她會甘願幫他,和他並肩作戰,當這個活靶子。
可他不是。
是她看錯了人。
她收回思緒,和他說話做什麼?便開口吩咐驚時:「驅車吧。」
席若澤雙手垂在身邊,毫無氣力,他的心中滿是絕望。
當車夫推開他攀到車上時,他卻忽然爆發,推下車夫,捲起車簾,衝進車內,直跌到栗濃身邊。
驚時喝了一聲,就來拖他,栗濃冷冷地看著他掙扎,甚至連厭惡都不多明顯,只是冷漠。
席若澤想要觸碰她的指尖就如受了針扎一般,頹然地僵在半空,一動不動。
驚時那麼大的力氣,竟然奈何不了他。
席若澤粗喘著氣,只是說:「你的腿怎麼樣了?」
這話不知怎麼戳了栗濃的傷心處。她難聽的話都說盡了,也沒說到他欺騙自己這件事情上。
而今她終於無法忍耐,咧嘴笑了一笑,冷聲道:「別再惺惺作態了。你以為你兩句花言巧語,我還會信你嗎?」
她深深喘了一口氣,才一字一字誅心道:「我最後悔,就是當年在疏茲城與你合作。」
席若澤不敢相信地睜大了眼睛:「你抹殺了我們的所有。」
「抹殺?所有?我們之間除了利用和欺騙,還有什麼別的東西嗎?」
席若澤用力地吸了吸鼻子,竟然擠出一個笑,卑微地解釋:「不是的。栗濃。不是只有欺騙利用。顛覆朝局是我畢生所求,你也是我畢生所求。」
「哈,」栗濃只覺得說不出地可笑,事已至此,還談什麼愛?她長長呼出一口氣,用了大力氣去眉毛都不皺地笑道:「那麼,魚和熊掌不可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