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九章
席若澤一身黑衣,衣袍上綉了一隻展翅欲飛的黑鳥,黑鳥落在黑衣上,自然不顯,只能看見一雙黃澄澄的眼睛,再去細看,才能看出鳥的形態。
栗濃不由得覺得他有點陌生,記憶里他鮮少穿這種烏沉沉的衣服,這樣顏色的衣服讓他的身上的壓抑感成倍上漲,他的本性幾乎不加掩飾地暴露出來。
他撐傘大步向台階上來,渾身散發出一股子醋罈子里泡久了的怨氣。
也不知道泡了多久,都腌入味了。
他站在宋與年身前,眼光飛速地掃了一眼宋與年搭在她胳膊上,似笑非笑道:「呀,真巧。」
栗濃:「……」巧個大頭。
席若澤想要將栗濃掩在自己身後,但奈何他進一步,栗濃就退一步,絲毫不配合,宋與年垂眼微微笑了一笑,席若澤雖然臉上還在笑,但是那股子怨氣更重,他對栗濃道:「這麼大的雨,你也不坐車出來。前段日子還在生病,找了涼氣可不好,這樣吧,正好我順路,不如坐我的馬車回去。」
栗濃:「多謝,不必。」
就這麼不給他面子?席若澤咬了咬牙,還想要在說什麼,宋與年道:「與娘,我此行沒有帶傘,可否勞你送我一程?」
席若澤心裡罵:怎麼有這麼不要臉的男人!這麼大高個子,還要蹭傘,還要裝弱!
席若澤立刻有樣學樣:「天吶,這一下雨,我的舊傷也隱隱作痛呢!與娘可否幫扶我一程?」宋與年也感慨於他的不要臉,張口要說什麼,席若澤利落地打斷:「殿下沒帶傘,要不然我把傘讓給殿下您,您先行回去吧?」
他倆……就像兩隻求歡的公孔雀,可勁地開屏。
栗濃也不知道這倆人互啄個什麼勁,不過她真不是不想給席若澤面子,她是誰的面子也不想給,她忽然起了戲謔之心,故意道:「漳王殿下沒有帶傘,正巧沈將軍有車,不如沈將軍稍微繞點路,送殿下一程吧,殿下也能稍微照顧照顧沈將軍的傷。」
宋與年:「……這。」
席若澤五官不可控制地扭曲:「……你認真的?」
栗濃把傘一揚,抗在肩上,對他二人道:「你倆自己合計吧,我走了。」
席若澤正要追,栗濃猛地一回頭,眼神一凌:「不許跟著我!」
席若澤定在原地,漳王立在他身旁,倆人臉上的表情一模一樣,就是求歡被拒的花孔雀那樣,懷疑自己,懷疑世界,懷疑這個女人是不是瘋了。
栗濃幾乎已經走到街角,又特地回過頭來警告他們兩個:「不許跟著我!」
栗濃說不許,那就是真不許。一句話打消了倆人追的念頭。
宋與年是尊重栗濃;席若澤倒不是,他是了解栗濃,知道硬追過去舔也只會讓她反感,說不准她一急還會揍人。她揍人那是真狠,她急了那是真捅。席若澤深有體會。
可是這麼大雨,這麼好的機會,讓姑娘家一個人回家……唉!
他倆當然不會怪罪栗濃,只把栗濃的冷淡全歸結到身邊的男人身上。席若澤瞧了一眼漳王手裡的珠花,陰陽怪氣道:「殿下,真看不出來,您這麼喜歡強人所難。」
宋與年整了整衣襟,回敬一句:「本王也真沒看出來,你這麼喜歡死纏濫打。」
相看兩相厭,兩隻烏眼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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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濃打傘走在路上。雨下的突然,除了她這種嫌太陽大要帶傘出門的嬌氣包外,其餘人哪有帶傘的?街上的人都被淋成了落湯雞,沒有栗濃這種閑情,一個個抱住腦袋,撒開腿朝家跑。
栗濃小心地避開疾奔的人,卻還是不小心和一個頭髮花白的大伯撞了滿懷,栗濃的傘脫了手,在地上打轉,而那大伯手中的一包包粽子的箬竹葉散了一地。
栗濃彎腰幫忙撿拾,但箬竹葉很薄,被雨水緊緊黏在地板上,很難揭下來。栗濃見老伯有了年紀,便勸道:「先生!這附近有家食肆,我們先去避避雨,待雨停了再來撿吧!」
那大伯拍著大腿嘆道:「好吧!只是已然髒了,回家那母夜叉不知又要怎樣挑刺兒!」
栗濃聽見這句,但是是人家家務事,她便裝作沒聽見,拾起傘來,遮在老伯頭上,扶他進了食肆。
夥計取了熱水巾帕來給他們,倆人渾身都淋濕了,這些東西也沒多大用處,只喝了一些熱水暖暖身子。
栗濃頭髮濕透,用手將黏在臉上的髮絲繞到耳後去,那老伯卻忽然盯著她的臉看。栗濃有些不自在,問道:「先生,怎麼了?」
老伯說道:「原來是你!你竟沒死!」
這叫什麼話?栗濃:「……我們,認識嗎?」
老伯沒想到她能問出這個問題來,臉上寫滿了『你連我也能忘』的不可思議。但他旋即大度地擺擺手:「也對也對,你當初已經傷的神志不清了,怎麼會還記得我!」
栗濃完全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開口問:「敢問您是?」
他不是別人,正是當初栗濃落水后給她治病的紀先生,起先他沒認出栗濃來,直到看清楚栗濃那張濕漉漉的臉——簡直和當時落水時候一模一樣嘛!
紀先生滿意地點點頭:「不錯不錯,你如今變得這麼有禮貌了。」
當初可是疼的迷糊了,直接一腳把人踹飛的主。
栗濃很疑惑:「我一直都這麼有禮貌的呀。」
紀先生笑著搖頭:「不不不,你瘋起來六親不認。」
栗濃:「……」
栗濃好容易才弄明白這人究竟是誰,當即感激道:「原來您是我的救命恩人!」
紀先生謙虛地擺擺手:「救命恩人不敢當,也就是把你從鬼門關前頭拽回來了而已吧。」
栗濃:「……」
紀先生忽地貼近了一些,瞪圓的眼睛里閃爍出八卦的光芒:「對了,你那個姘頭呢?」
「姘頭?!」
「啊啊,」紀先生修正了說法,道:「就是你丈夫。」
栗濃立刻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席若澤。她臉上有些不大自然,下意識又去摸了摸自己的頭髮,道:「您誤會了,他不是我的丈夫。他……也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吧。」
好傢夥好傢夥,什麼叫『也就是救命恩人吧』?救命恩人這麼不值錢的嗎?
但紀先生毫不意外,他一看栗濃黯然的樣子,眼睛里又一次閃出智慧的光芒:「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栗濃黑線滿頭:「您知道什麼?」
紀先生說道:「當初你來治病,診金是一對花簪和一隻碧玉鐲子。我收了診金送給了我家那個……母夜叉。她喜歡的很,幾乎不捨得戴。可有那麼一天,大約是前年時候,你那個姘頭……啊不,救命恩人忽然又找上門來,問我們要發簪與鐲子。他說:這是我妻子的愛物,我必須要贖回去。」
栗濃聽到這已經覺得血壓上漲,她問過席若澤花簪和鐲子是怎麼拿回去,但席若澤不肯說,高深莫測地說什麼:以後告訴你。此刻她敏銳感覺到,他的法子一定非常下作。
誰是他妻子!胡說八道!
紀先生繼續講:「我便同他說,我的老婆子也很喜歡,我幹嘛要成全別人的妻子?而他說……」
「他說什麼?」
「他說……」
栗濃焦急起來:「他究竟怎麼說的?」
「他說你沒被治好,死了。花簪是你的遺物,心心念念要帶到棺材里去的。我就嫌這東西晦氣,低價便給了他。」
這個王八蛋!
栗濃氣得青筋暴起,紀先生饒有興趣地看她氣憤的樣子,暗戳戳地道:「是不是他騙了你的錢說是替你去贖東西了,但實際上卷錢跑了,東西也沒贖回來?」
栗濃:「……」她捂住額頭不想說話。這老伯的思維真的夠發散。
紀先生卻非常滿意自己腦補的這出大戲,最後總結道:「姑娘啊,我一看你就是有錢人家的孩子,有錢人家的孩子都像你這麼傻。不過你也是傻過頭了,你和他都到了那種地步,他卻拋棄你,叫你以後怎麼嫁人呢?」
栗濃喉頭一哽,抓住老伯衣袖追問:「什麼地步?」
親嘴、摸/胸、按腰、摟摟抱抱……唉,不就這種地步?
紀先生憐憫地看了栗濃一眼,這姑娘又呆又傻,他清清喉嚨道:「也沒什麼。」可他嘴毒,又忍不住說到:「你要是實在想知道,就去打聽打聽對落水者如何施救,也就明白了。」
栗濃腦子裡一點記憶都沒有,可已然往最壞的方向想,她一拍桌子站起來:「這個王八蛋!」
客店裡歇著的夥計和扒拉算盤的掌柜都齊齊轉過臉來看她,栗濃大窘,只好重新坐回去,卻始終平復不好心情。
紀先生笑得高深莫測,越發有一種旁觀看戲的快樂。其實他知道栗濃的姘頭在哪裡,可是,誒,他就是不告訴她。
就在幾日前,那姘頭剛剛造訪了一次,他身上又添了刀傷,但卻不是為了自己的傷而來。
席若澤不知道又騙到了哪家女孩的家底,出手非常闊氣,要求一種極為稀奇古怪的葯。唉,不是他吹,那怪葯到別處問去,別人只有發懵的份。可著天上地下找去,就算神農氏復活,也不一定有辦法。
唉,這世上,也就只有他老紀這麼一個奇人聽過、見過,手頭還有配製的藥方子了。
他就不告訴栗濃這些,他就喜歡看這些痴男怨女有的沒的,道:「你不要生氣,我江湖上的草澤醫者朋友多得很,再見了那個負心漢,幫你打他。」
「不用了。」
紀先生清楚看見她握杯手上的青筋,又聽她負氣道:「他死了!」
這賭氣模樣還算有趣。紀先生笑:「沒事沒事,有機會的話,我幫你把他復生,讓你再殺他一次解氣,好不好?」
栗濃:「……謝謝您。」
席若澤認識的到底都是些什麼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