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七章
大宇的親王婚儀有一個特別之處。
宮中有兩座特地為皇室婚禮建造的高樓,一為承天樓,一為載地樓。
結婚當日,親王上門親迎王妃,再一同前往皇宮,對后妃行朝見禮。
朝見后妃之後,沐浴更衣,換車去拜見皇帝。
待到一系列極致複雜的禮畢,最後,皇帝、后妃與新郎新婦一起登上承天樓,向樓下撒下大量鮮花紅棗紅線等寓意吉祥之物,供宮人們撿拾沾沾喜氣。
而新娘家中的兄弟要在離承天樓幾十丈遠的載地樓樓頂,射出一支遍體漆成紅色的長箭,射下承天樓牌匾上斜插的一支姚黃牡丹。再由新郎撿起射落的牡丹,親手為新娘簪上。
大致是這麼個流程,各個步驟都講究一個吉時,分毫也不能差。
作為新娘最親近的兄弟,顧嘉樹自然被選中擔任擊花將軍,這可謂是婚禮的重頭戲,最有看頭。他的射術一般,怕到時候出醜,只得被迫振奮精神,苦練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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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當日,漳王於黃昏時分至襄國公府,后與漳王妃顧氏同車前往宮城。
拜見完后妃與皇帝后,皇帝攜眾人一起登上承天樓。
雖然天已昏黑,可宮中燈火輝煌,光華燦爛,與白晝無異。
逐項禮畢,眾人都翹首等著紅箭射黃花。
新郎新娘分立皇帝兩側,三人一起站在牌匾之下。
眾人目送著顧嘉樹上了高樓,左監門衛大將軍隨他一起,站在旁邊半是監視,防止有不測發生。
待將軍掐著時間說出一聲:「放!」
顧嘉樹便射出了那萬眾矚目的一箭。
下頭有許多仰慕他風姿的小姑娘目不轉睛地盯著看,只是箭離弦的那一刻,許多人懷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我好像,看見了兩支箭?」
下一瞬長箭撞在在『承天樓』三個大字的牌匾上,箭尖沒有金屬箭鏃,而是裹了紅布,像個小錘,牡丹花被斜斜地擱在固定在牌匾上小架子上,被箭擊一震,便墜到地上。
眾人屏息等到此刻,見花墜地,齊聲叫好。
但幾乎就在花從上墜下的同一瞬間,忽然有血也飛濺出來。當牡丹掉在地上,顛了一顛時,艷紅的血滴便鋪天蓋地地傾泄在鵝黃的花瓣上。
皇帝隨之倒下來,咽喉上插著一支利箭。
叫好聲還沒有停,尖叫聲已經起來。
就好像,大家為皇帝之死喝了一聲長長的彩。
一直到皇帝咽氣,大家都沒想明白,這居然是真的?大婚上殺皇帝?這這這……顧家姐弟怎麼能這麼猖狂?!
長公主推開守在皇帝身側的栗濃,慌張地扶起皇帝,可剛剛扶起皇帝的臉,便瞧見了皇帝脖頸后露出的箭尖,她手指霎時變得冰涼,心中已經知道,不成了。
她頓了頓,盯著指尖的血,握拳抬起頭,雷霆萬鈞:「愣著作甚,傳太醫!」
她環視了一周,與所有人對視都不怯,心裡已經有了幾萬種算計,真兇、駕崩、儲君、會不會禍及自身……最後只剩一句,穩住局勢。
太醫趕到,摸脈、探息,最後又掀開眼皮看瞳孔,神色逐漸從凝重變為驚恐。
院判悚然抬頭,與長公主有個對視,長公主冷笑,恫嚇寫了一臉:「陸院判,如何?」
院判道:「陛下尚有生息!」
長公主道:「快安置到殿內救治。」
太醫院的一幫人便將已涼的皇帝小心翼翼抬下去。
自此刻起,他的死活,就已經不重要了。
長公主來回踱步,目光停在對面的載地樓上。
兩支箭都是從載地樓來的,這一點毋庸置疑。與燭光大盛的承天樓相比,載地樓不可避免地暗淡許多,黯淡的燈光下,藏著真兇。
真的是顧嘉樹嗎?
長公主看著地下委頓的紅箭。花落與人亡幾乎是同時發生的,說明箭是同一時刻射出來的。顧嘉樹一個人,怎麼可能做到一箭擊落牡丹,一箭射穿皇帝的咽喉?
誰是他的幫凶?或者……是誰在陷害他?長公主又看了栗濃一眼,誰在陷害他們?
長公主沉了一口氣。顧臨川死後,顧嘉樹意志消沉,所有人都認為,這樣的顧嘉樹為他父親報仇是合理的。
所以顧嘉樹把握住了他姐姐婚禮的機會,把無箭鏃的紅箭換為真箭,藉機殺死皇帝,也是合理的。
如此合情合理,沒有任何不通之處,簡直是最好斷的案子。
但是,顧嘉樹真就這麼大膽,明著來搞刺殺,不介意報上名字,不介意被誅九族?
不該忘記的是,顧臨川生前樹敵太多,想要他全家死光的亡命之徒,絕非少數。就連皇宮中,也說不定藏著那些人都眼睛和手。
更說不定有的人連著顧臨川和皇帝一起怨恨,來這麼一招一箭雙鵰。
顧嘉樹的罪名越板上釘釘,這件案子就越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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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眯了眯眼睛,冷靜下來吩咐:「通知羽林軍,徹底搜查載地樓;封禁宮門,不許放一個人出去;此地的所有人,不得離開承天樓半步!」
嚇傻了的眾人忘記答話,都怔怔地看著她。
一位老親王忽然喝道:「太猖狂了!顧氏,怎麼敢!誅他們九族,全都剮了!」
「殿下!」栗濃跌跌撞撞站起來,頭上的花釵散了一半:「不是我弟弟!」栗濃急著解釋:「這裡有兩支箭,一支射落了牡丹,另一支卻……我弟弟怎麼可能同時做到這兩點?」
「我叔父已經物故,卻還有人,始終不肯放過我們。」栗濃出了太多汗,發梢濕透:「真的不是我弟弟,真的不是我弟弟!」
長公主想要握住她的手,說一聲:我知道。
而長公主忽然反應過來。這樁婚事是她一力促成的,甚至後來顧臨川請旨退婚,也是長公主勸聖人駁回的。
如果弒君這樣的大罪真的和顧家有關係,往輕了說,長公主認人不清;往重了說……全怪在她頭上,說是她的陰謀也不為過。
更何況長公主宋歸樂,名義上還是顧嘉樹的媽。
她與顧家,不知如何就變成了一損俱損的聯繫。此時此刻,她絕不能幫顧嘉樹說一句話,否則,就是同黨。
她挺直了背脊,和嫌疑人顧山與拉開了距離。
忽然涼風習習,吹乾她的汗。她著實恍惚,有些和宋與年一樣茫然,不明白怎麼就變成了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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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林軍一直搜到後半夜,顧嘉樹被扣押,席若澤卻僅僅只是半軟禁——人們此時才發現,如果射中皇帝的一箭真的是顧嘉樹射出的,那一直守在載地樓,檢查顧嘉樹箭筒、陪他登樓的席若澤怎麼可能不知道箭的古怪?
難道……他是同夥?
他他他,他可是左監門衛大將軍,六部尚書候選,手中不知多少權柄的影子相公……他這樣的大人物,怎麼可能和弒君有關係?就算是有關係,誰敢置喙?
如果你說:「陛下就是顧嘉樹傷的!顧家姐弟處心積慮,特在婚禮上做出此等刺殺行徑!」
那麼,就可以有別有用心的人出來扣帽子——「你是在質疑長公主的眼光,說她難辭其咎?」
如果你還堅持:「就是顧家姐弟精心設計的!」
又可以反駁:「你是說沈將軍協同作案,也是亂臣賊子?」
聰明人已經選擇了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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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場之人心思已經轉過百十道,只有宋與年還在思索什麼。他看向栗濃,似乎不敢相信,她居然這麼殘忍。
宋與年和皇帝父子情淡薄。
但他也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能親眼看到自己父親躺在地上抽搐,鮮血噴濺的樣子。
更何況還是在自己的婚禮上,弄髒了自己的大紅喜服。
有點掃興。
當皇帝倒下時,宋與年上前了一步,蹲下身子,抓住皇帝一邊胳膊,愣愣的,不知道喊父親。
而他妻子——不知道能不能稱她為自己的妻子,顧山與抓住皇帝的另一邊胳膊,她看著皇帝,就那麼垂著眼,她的睫毛那麼長,垂下來像扇子,可這麼長的睫毛也擋不住眼裡的冷漠。
她看皇帝的眼神就像看案板上的死狗一樣。半晌她抬起臉,看著宋與年,燈火再通明,夜間也是夜間,她鼻樑高挺,一隻眼睛上蒙上了鼻樑的影子,而因為衣裳厚重,天氣炎熱,她的鼻尖與額頭都有一層薄汗。
她的背後是夜景,有遠山有屋宇,幾乎有半個豐殷。
她道:「對不起。」
三個字,淡淡的,不帶感情。
宋與年一直處於迷濛的狀態,直到她說出這句話。
他忽然就明白了。他一直不懂,栗濃如果真的不想嫁,要麼裝死離開,要麼說自己命硬克人……想要不成婚的辦法太多了。既然不想嫁,為什麼還要嫁?
她是為了有機會殺死皇帝才同意嫁給自己的。
換言之,她從來都沒想過要嫁給自己。她只是為了把握這個機會……婚禮,是她的殺死陛下的機會。
他死死盯著她,栗濃明明地感受得到他的目光,卻冷漠至極,沒有抬頭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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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殺了皇帝,毫無疑問。用這麼猖狂的方式,簡直是在拿腳踩皇家的臉。
那麼,他們該如何脫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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