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朗月高懸。
一間鬼宅。
窗欞格子框著的韌皮紙早已全部破掉,風一吹髮出刷啦啦的怪響。月光和冷風穿過格子透進屋內,破爛的紗帳和蛛網掛在柱上飄飄搖搖。
屋內置一矮桌,兩人對坐。
這就是席若澤的狗窩。
席若澤為了躲避仇家,特地搬進了這麼一戶遠近聞名的鬼宅中,傳說這戶人家一夜死絕,死因不明,直接絕了戶;又有人說這裡只有一個夜夜對鏡貼花黃泣血淚的綠衣女鬼……五花八門,一個比一個嚇人。
空氣里若有若無一股腐臭氣息,不敢點燈,今夜的月亮又是新月,屋裡一片烏漆麻黑,還真有點鬧鬼的意境。
「在下姓席,名若澤,字江照。家中世代為商,我本也是個商人,過得尚算安穩。可家中生變,自相殘殺,眼下疏茲鎮內外欲取席某項上人頭之人,不下百十。脫身之後,我預備往幽州去。」
席若澤端的是正人君子,毫無隱瞞。
話音一落,栗濃只是點了點頭,單純就是在接收信息,沒用那種滿是同情憐憫的神態盯著他看。這倒讓席若澤心裡舒服了一些。
栗濃只問道:「你去幽州做什麼?幽州很冷的。」
去造反啊。
席若澤一笑:「造反啊。」
栗濃:「!」
席若澤哈哈大笑:「玩笑罷了。我去投奔親戚。我一個堂叔紮根在幽州。」
栗濃覺得不大好笑,她不再問詢,照著他的說法介紹自己:「在下名叫栗濃,大宇人氏,原本一直和一個老混混相依為命、居無定所。一個月前,他帶我去了大宇都城豐殷城中的一個有錢人家,扭頭自己卻跑了。他都跑了,我哪能待下去?我也跑了。」
席若澤靜靜聽完,一琢磨,栗濃估計就是那種無父無母,認了個江湖騙子人牙子做養父,從小被賣來賣去的可憐小孩。「帶到豐殷一個有錢人家」,應該就是被賣到了高門大戶里做婢女,而後她受不了,跑了。
怪不得能在魚龍混雜的疏茲鎮活下來,這種童年經歷,適應能力不強不行。
照這樣來看,她就是個逃奴。
大宇將人劃為四等,貴人、良人、賤人、奴隸。奴隸其實算不得人,便同牛馬一般,是主人的資財,一但逃跑可是重罪,若叫官府逮住,十有八九要丟了性命。
席若澤家世代為商,屬於賤人一等,備受歧視,不能科舉,但好歹算個人,比栗濃強太多。
現在她這處境,最好假充作他的奴僕,左不過婢子對主人來說「同於資財」,根本不算得一個人,只要依附於有正經傳信的席若澤,便不會有人來查她的身份。
可是,席若澤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的地方,如果栗濃只是逃奴,那她應該只是害怕官府,為什麼他一個尋常人跟蹤她時,她也會怕,還要跑?他雖的確圖謀不軌,但長得不那麼像圖謀不軌的人吧?
怎麼看,栗濃都還另有仇家。
她的仇家身份不明,弄個不好,恐怕反惹自己一身腥。她不坦誠,這筆買賣,可就不那麼上算了。
席若澤撣撣衣衫,雲淡風輕,大有一種萬事盡在掌握之中的從容。他心中算計著,嘴上卻安撫她,手捧三塊油紙裹的梨膏糖笑著哄道:「你小小年紀,竟吃了這麼多苦。阿兄給你吃甜的好不好?愛不愛吃糖?」
栗濃對他的語氣萬分不滿:這是把誰當小孩子哄呢?但她的確愛吃糖,更不好拂了人家好意,遂乖巧地接過糖來,道一聲:「多謝江照兄。」
但她只是收在袖中,沒有吃。
席若澤微微擰眉,哦,戒備心這麼強?
席若澤輕咳一聲,仍舊笑吟吟地親昵道:「你名叫栗濃,就叫栗濃嗎,有沒有小名?」
栗濃應對得體:「郎君喚我栗濃便成。」
席若澤朗然一笑:「也好也好,阿濃。」
席若澤藏起尾巴來裝君子,便是誰也比不過的如玉端方。
栗濃著實愣了一瞬。席若澤樣貌是極好的,他一笑,栗濃看書看得雜,不由自主想起書上一句「朗朗如星月之入懷」。
樣貌很好,卻不懷好意。
之前他誇她貌美,她只當他是直白大膽,如今卻敏銳意識到他『不懷好意』。
她莫名有些惱怒,想起老混混教過她這個,他說,若有男子親昵喚你,你便打他,照臉打。
照臉打。她端詳著席若澤的臉,微微挑了挑眉。
席若澤著實沒那麼多歪心思,他持之以恆地套近乎,只是為了套話。他並不信任栗濃,走的每一步都在下套。他確實小看了栗濃,不過個毛丫頭,略聰明些罷了,卻還嫩得跟什麼似的,哪裡是他的對手?
!
不是,怎麼拿刀了?!
席若澤看著釘進桌里懸懸發顫的短刀,驚魂未定。栗濃朝他一笑:「啊呀,忘了告訴郎君,我這把刀名叫阿濃,你方才一喚,它就飛出來了。」
他分明親眼看見她掏出刀來單手甩了一手飛刀!
席若澤收斂了一二:「年紀小小,火氣倒大。」
下馬威是很有必要的,方才席若澤也來了一手——進宅子的時候,有門不走,非要翻/牆,故意顯出自己的輕功底子來,當她看不出來嗎?
栗濃混不吝一笑:「郎君真是慧眼如炬,我就是這天底下脾氣最不濟的人。我也明明白白跟您講,我不管您是什麼人,能不能幫到我,只要您惹了我不痛快,我照樣要罵人。」
她拔出刀,坐回原位:「現在,我們能談正事了嗎?我已然知道了,你的仇家有很多,遍布豐殷城內外,你覺得,將他們人分散一點,硬打,算我一個,打不打得過?」
席若澤一噎。硬打?好,莽。
不過這姑娘,武功還真不可小覷。
一個從小顛沛流離,被賣來賣去的姑娘,怎麼可能有這麼高強的武藝?
席若澤心中冷笑一聲。
出城的方法當然有,她既然是個武功高強的逃奴,這幾天好好哄著,騙騙她的錢,到時候把她往外一推當個靶子,事也就成了;實在不行捨棄她當個墊腳石也可以。只要是人,總是有用的。但是真那樣的話,她的死活,他可就不管了。
她的價值不該只有這麼一點的。只是……她不坦誠啊。
席若澤給了她最後一個機會,避開她的問題,眼神流動,落在半開的窗上:「你看那月亮。」
栗濃看都不看,忍無可忍:「江照兄,為什麼你一直在說廢話?」
席若澤:「……」
席若澤迂迴的戰策一敗塗地,他咳了一聲,直接了當:「為什麼討厭顧臨川?」
栗濃一怔,席若澤仔細揣度她表情變化,栗濃若是撒謊,一定逃不過他的眼睛。
他居然注意到了她聽見顧臨川名號時的異常。
他料想栗濃會顧左右而言他,糊弄過去,卻不想,栗濃是個喜歡說大實話的實誠孩子。
栗濃沉默一瞬,答道:「因為該死的老混混就是把我丟在了他家。」
?!顧臨川家?
席若澤一驚:「……那個有錢人家,就是襄國公府?」
栗濃迷茫地睜大眼睛:「什麼什麼府?」栗濃一擺手,煩躁非常:「他的名號還挺多的,什麼將軍,又什麼相公的。怎麼,他還是什麼襄國公?」
席若澤強裝鎮定,一臉嚴肅地向她點點頭,道:「沒錯,顧臨川的爵位正是襄國公。」
栗濃哦了一聲,絲毫不感興趣。
席若澤兩眼放光,興味頗濃:「不會是顧臨川還在派人抓你吧?」
顧臨川名頭太過如雷貫耳,當初吞勒人進犯,大半個宇朝淪陷,都城被占,皇帝被攆,是顧臨川力挽狂瀾,掌天下兵馬,有再造社稷之功。往後這許多年,大小戰事不斷,他就天南海北地救火。這兩年太平了些,顧臨川漸漸交出了兵權,出將入相,做宰相去了。如何權勢地位倒還在其次,主要他百戰百勝,太厲害。
栗濃搖搖頭:「不知。目前在疏茲鎮還沒遇見過,我主要是躲官府。聽說官府抓逃奴抓得可嚴了,抓住了要打死呢。」
栗濃雖然這樣答了,席若澤仍摩拳擦掌,顧臨川盛名在外,席若澤認真研究過他的戰績,打心裡是佩服他的。要是能有機會和這樣的人碰上一碰……席若澤只是一想,渾身的血都滾了起來。
席若澤一看栗濃那呆傻樣子,驟然反應過來,栗濃不過小小逃奴,怎麼可能勞動顧臨川費心?他們與顧臨川,根本天上地下相距九千里。他這樣想著,心裡不禁有些黯然,可很快又癲狂起來,反正要不了多久,他與顧臨川,就要正面碰一碰了,又何必急於這一時?
栗濃心想這人大概不太正常。繞了老大的圈子,就為了問一句這個?為何不直接問?麻麻煩煩,耽擱時間。果真是為商之人,陰險狡詐。
她根本不指望他能有什麼好法子帶她出城,到底還是得靠自己想法子助這主僕二人出城,捎帶著借他們傳信一用,好使各得其所。
栗濃料想席若澤是個不坦蕩的性子,說不準還有什麼想問的忍住不問,惦記著拐彎抹角地套話。她索性問道:「你還有什麼想問的?」
對嘛!這個態度才是合作的態度嘛!
席若澤痛快問了:「那個老混混是你什麼人?」
栗濃答:「算是我爹吧。」
席:「……」
席:「你的武功是跟他學的?」
栗:「是啊。他人雖說混帳了一些,但是武藝還不錯。」
席:「……啊,這麼個奇人。」
席若澤不再問了,栗濃一攤手:「問完了?」
席若澤:「嗯嗯。」
栗濃一笑:「那我也有問題問你。你方才讓我看月亮幹嘛?」
席:「……」他本意是從月亮引到八月十五,從八月十五引到闔家團圓,用闔家團圓激發她的感傷之情,再趁著她感傷放鬆警惕套話。
整了個稀碎。
席若澤:「忘了月亮吧。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