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趙降雪一時沒忍住,撲哧笑出了聲,意識到沈琉璃臉色不對,趕忙拿起帕子捂唇,掩住了嘴邊的笑意。
老侯爺看著沈琉璃豎起的拇指,愣了愣,旋即哈哈大笑了起來,笑的甚是開懷:「阿璃,平時讓你多讀書多習字,你偏要舞鞭弄劍,這下鬧出笑話了吧。」
雖是埋汰嫌棄的話,可瞧著老侯爺的神情可全是慈愛之意。
又恨鐵不成鋼似地,伸手戳了戳沈琉璃的額頭:「你啊,就該以你表姐為榜樣,多向她學習,阿雪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但凡你有阿雪一半的學識,也不至於鬧出『不懂裝懂』的笑話,索性都是自家人,也無人真笑你。」
在大家眼中,自己本就處處比不上素有上京城第一美人兒的趙降雪,沈琉璃實在尷尬得不行,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丟臉,被打臉之事,多不勝舉,可今天這臉被打的著實快了些,半點不給她應對反應時間。
她不悅地嘟了嘟嘴,撒嬌般地挽住祖父的胳膊,小腦袋也順勢依偎在祖父的肩上:「祖父,你還笑話人家,人家也要面子的,好不好?」
邊說邊在老侯爺肩上蹭了蹭,與那隻白貓在她懷裡蹭的動作一般無二。
老侯爺功成名就,解甲歸田,對功名利祿早已沒了追逐之心,就稀罕享受這種天倫之樂。
老侯爺摸了摸她的頭:「好好好,不笑不笑。」
沈琉璃得意地彎了彎唇,偷瞄了一眼趙降雪的神色,依舊是那副溫婉可人的做派,看不出旁的情緒。
但她知道趙降雪心裡肯定有些不舒服,因為趙降雪一向都是規矩守禮的人,對祖父敬重有餘,可親昵卻不足,從不會像她這樣賴著祖父撒嬌耍賴,插科打諢,自己本就沒臉沒皮,沒羞沒臊慣了,做起這些承歡膝下的事對她來說信手拈來,毫無心理負擔。
蕭景尚抬眸看了一眼趙降雪,視線又轉向了沈琉璃,神情若有所思。
不禁回想起大婚那日,沈琉璃整個人痴癲若狂意圖衝進四皇子府攪局,幸虧自己早有預見才沒讓她得逞。沒想到時隔大半月未見,沈琉璃卻像突然間變了個人,以前見到他就恨不得撲過來,直勾勾毫不掩飾的眼神讓他極其不喜,面對降雪時也是毫不掩飾自己的憎恨和討厭,恨不得抽花降雪的臉,有沈琉璃出現的地方,必定是雞飛狗跳,惹人生厭。
可如今,沈琉璃對他視而不見,對降雪依舊有敵意卻沒以往表現的那麼明顯,他知道沈琉璃不只在他大婚那日摔折了腿,後來還查出早有心疾纏身,或許便是因此而導致她的心境變了。
不過,這是好事。
曾經的沈琉璃讓他頭疼不已,只要她不再糾纏於他,不再挑事情,他對她的轉變樂見其變。
沈琉璃和老侯爺的歡聲笑語,於書房蕩漾開來,小姑娘的臉上洋溢起明艷而肆意的笑容。
好似全然不將前一刻的尷尬放在心裡,奉行只要自己覺得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傅之曜安靜地站在沈琉璃身後,宛若一個毫不起眼的透明人,對他而言,被忽視便是最輕鬆的,不需要承受別人的冷言冷語,也不會被欺辱,甚至不會成為憎惡沈琉璃的人攻擊她的導火線。
他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眾人的神色,心中微有幾分詫異,這沈琉璃何時如此懂事了,怎麼對蕭景尚和趙降雪的態度也有所改變?
莫不是在暗中醞釀著什麼大招?
沈琉璃賴著祖父,哄老人家的話說得一套一套的,方才進門時覺得礙眼的畫面,成功地讓自己成了別人眼中刺眼的畫面。
彷彿誰也融入不進去這對祖孫中去。
趙降雪咬了咬唇,眸色黯然地看著沈琉璃和外祖父其樂融融的場景,手指攥緊了帕子,而後抬頭看了一眼溫潤如玉的蕭景尚,轉瞬鬆了鬆手指。
她有蕭景尚,有天下最好的人當夫君,不會與沈琉璃這般幼稚地爭長短。
老侯爺又問過沈琉璃腿傷和心疾的事後,察覺到屋裡氣氛怪異,正要說點什麼時,蕭景尚卻率先開了口:「祖父,我和降雪在過來的路上,發現老宅外面有一處梅花林,此時已入了春,可梅花仍未謝,不如大家一道去賞梅如何?」
他起身,輕輕地握住趙降雪的手,又看向沈琉璃和傅之曜:「大小姐和傅公子覺得意下如何?」
蕭景尚雖貴為皇子,並不與其他皇子公主為伍,以欺辱傅之曜為樂,反而多次幫助過被困冷宮的傅之曜,也不像其他人總以質子的身份挖苦傅之曜,而是謙和有禮地稱呼他一聲傅公子。
足見其品行端正。
傅之曜的目光掃過蕭景尚和趙降雪交握的手,最後落在沈琉璃臉上,說:「我聽大小姐的。」
沈琉璃瞪了一眼傅之曜,乖巧地問老侯爺:「祖父,你去嗎?你去的話,阿璃就去。」
說是去賞梅,趙降雪少不得詩興大發,應景地做兩首詠梅詩,蕭景尚則大加點評,兩口子以詩交流情感,她又不會作詩,就與傅之曜干瞪著,豈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
她記得有一次,聽聞蕭景尚去參加民間詩會,而她與傅之曜成親不久,便拉著他一起去了。去了才知道蕭景尚邀請了趙降雪,詩會裡皆是以詩詞歌賦會友,二人文采斐然,自是博得滿堂喝彩聲。而自己呢,著實不通詩詞,傅之曜被囚在冷宮多年,哪有人教導他學業,跟她差不多的水準,肚子里也沒多少墨水,讓傅之曜救救場都不行。
結果,臉丟大發了,最後拉著傅之曜落荒而逃。當然,回去后她將氣全撒在了傅之曜身上。
詩社的人都道蕭景尚和趙降雪才子佳人,堪為良配。暗地裡卻稱她和傅之曜,兩隻癩蛤/蟆湊合在了一起。
她是覬覦蕭景尚的癩蛤/蟆,傅之曜是空有好皮囊,卻卑賤如泥,只能在爛泥里堆打滾的癩蛤/蟆。
她才不想去聽蕭景尚和趙降雪冒酸詩。
老侯爺拍了拍沈琉璃的手,道:「你們年輕人去吧,增進增進感情,我就不去湊熱鬧了。不過你們要早點回來,等會兒還要一起用午膳。」
說著,又拍了拍自己坐著的輪椅:「再說,也不方便。」
老侯爺同沈琉璃一樣皆需靠輪椅行走,只不過沈琉璃有腿好的那一天,而老侯爺殘廢的雙腿卻是不可逆的,這輩子都不可能再站起來。老侯爺當年南征北戰,為蕭國立下汗馬功勞,卻也在戰場上落下了嚴重的腿疾,上了年紀,腿疾越發嚴重,行走困難,只能依賴於輪椅。
雙腿日趨老化僵硬,如今是再也不能站立自如了。
老侯爺年紀大了,腿腳不方便,嫌麻煩,便不大愛出門。
平時無事,或不需要見客時,一般都在書房裡下棋閱讀兵書解悶,沒法再如年輕時那般上陣殺敵,就在院里弄了個巨大的沙盤,模擬戰場,彷彿亦如當年那般,指點沙場。
沈琉璃心中一酸,撅了撅嘴道:「誰說坐輪椅就不能出門了,祖父你看我,還不是一樣無法行走,我還有心疾加身呢,你不知道我心疼起來的時候,簡直是痛不欲生,比這腿疼多了,但我也沒有將自己日日關在府里啊,我還跑到祖父這裡來了呢。若是覺得不方便,府中下人多的是,讓他們推著,誰還敢將祖父摔了不成。」
老侯爺心疼道:「你啊,身子不舒服,就少往祖父這邊來,好好將養著才是。」
沈琉璃眨眼:「可是我想祖父了呀。」
趙降雪適時地開口,聲音柔婉:「外祖父,表妹說的是。今兒天氣好,出去走走確實有益身心康健。何況,我們本來就是來陪外祖父的,怎麼能將外祖父獨留在府中,我們卻跑出去遊玩呢?不過……」
話沒說完,趙降雪轉眸柔柔地看向蕭景尚:「景尚,既然外祖父不想出門賞梅,怎好強求,而表妹對賞梅一事似乎也了無興趣,不如你再陪外祖父下兩盤棋,可好?方才外祖父只下了兩盤,定是還沒盡興。」
老侯爺眼睛登時一亮,盯著桌案上的棋盤,暗暗地戳了戳手。
趙降雪確實說到他心坎上去了,剛才那兩把,哪兒過得了棋癮。平日都是跟余管家和府中下人對弈,怎及得上跟圍棋高手對戰過癮,反正輸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跟高手過招的過程,既驚險又痛快。
「阿璃,既然你對賞梅不太感興趣,那祖父就再跟四皇子殺幾盤,你與之曜若是嫌書房悶的話,就去院子里玩,或是去祖父的藏兵室,祖父新得了一條鞭子,你要是喜歡就拿去練練。」
老侯爺說完,就急吼吼地招呼蕭景尚擺棋。
沈琉璃:「我……」我改主意了,對賞梅感興趣,不成嗎?
蕭景尚提議去賞梅,本就是怕趙降雪心裡不自在,既然繞來繞去,又回到了下棋之上,還是由降雪所提,他自然不會反駁。
眼看著祖父和蕭景尚開始擺弄上了,沈琉璃悶悶地道:「我就在這陪著祖父。」
好氣,又被趙降雪繞回去了。
哼,還是沈珍珠那個庶妹,好對付。
除了看不懂棋局的沈琉璃,百無聊賴地左瞄瞄,右看看,其餘人的心思皆在棋盤上,蕭景尚和老侯爺專註對弈,趙降雪和傅之曜觀棋不語。
一局終了,老侯爺下的酣暢淋漓,甚是暢快,但毫無疑問的,仍是蕭景尚贏了。
對於蕭景尚來說,輸就是輸,贏就是贏,不會為了哄著老人家開心而故意放水。
別說是老侯爺,就是與元康帝對弈,也沒故意讓過半子。
元康帝連輸五局后,氣他:「不懂變通!」
離午膳尚有些時辰,準備再來一局時,傅之曜突然出聲:「四皇子殿下,不如讓我來陪祖父下一局?」
眾人齊齊抬頭,看向傅之曜。
沈琉璃瞪大了眼睛,不相通道:「傅之曜,你會下棋?」
傅之曜似是不好意思地低頭:「略懂一二。」
「既然只是一二,那你還是不要丟本小姐的臉了。」沈琉璃毫不客氣地嗤道。
傅之曜用一種甚是認真的眼神看著她,一板一眼道:「輸贏乃兵家常事,即使輸也並不丟臉。」
沈琉璃哼了哼,也是,傅之曜為了活著逃回陳國,有什麼是不能忍的,連胯/下之辱這種都能忍,陪著老人家下棋輸兩盤有何要緊的。
事實如此,傅之曜確實連輸了兩局。
一局輸一子,一局輸半子。
一子到半子,真有進步。
沈琉璃不假思索地翻了個白眼。
老侯爺卻笑得鬍子一抖一抖的:「總算是贏了兩局,之曜的棋藝雖比四皇子稍遜一色,在同輩中已然是不錯。我雖贏了你,卻是因我年長你多歲,經驗稍微豐富了些,等你假以時日,我想贏你可就不容易了。」
蕭景尚的棋藝得當今棋聖親傳,整個上京城中,鮮少有對手存在。
將傅之曜同蕭景尚相比,自然是傅之曜落於下乘。
傅之曜毫不在意,溫聲道:「祖父棋風老練,穩紮穩打,與您對弈,我受益匪淺。不過,想要勝過祖父,恐怕也要到知天命的年紀才能趕超祖父如今的棋藝。日後有機會,還請祖父多指教!」
言下之意,所謂的假以時日,至少也要等到老侯爺這般年紀,方能有老侯爺的水準。
謙虛自貶之下,不動聲色便奉承了老侯爺。因老侯爺最喜歡別人誇他棋藝了!
馬屁精?
沈琉璃暗罵了一句。
她沒看出其中的門道,老侯爺身在棋局沉浸在獲勝的喜悅中,也沒看出什麼古怪,但蕭景尚和趙降雪卻看出來了。
老侯爺的圍棋水平雖沒達到棋聖的水平,卻也是中上乘的水準,傅之曜卻能不露聲色地讓他多步棋,而沒讓他察覺有異。
故意輸並不是難事,難的是不被人覺察。
蕭景尚開始並沒發現傅之曜故意讓棋,直到第二局最後一子落下,輸贏定,竟然只輸了半子,他才慢慢回想傅之曜走過的每一步棋路,才後知後覺地反應了過來。
傅之曜能在一個精通棋藝的老手底下,自控輸贏,讓自己只輸一子半子,而沒輸的太過難看。便不難看出,傅之曜的棋藝與蕭景尚不相上下,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蕭景尚確信,傅之曜被關在冷宮的十年,並沒有任何先生教導過他,而傅之曜之前在陳國好像也不怎麼受寵,陳國皇帝不會將資源浪費在他身上,既沒有名師指導,便能有此棋術,是天賦異稟,亦或是其它緣由?
對於傅之曜此人,看來自己有必要重新審視一番了。
蕭景尚與趙降雪對視一眼,而後看向傅之曜,說道:「傅公子,不如我們比試一場,如何?」
面對面與之對弈,更能直觀地感覺一個人的棋風和棋路,也更能揣摩其心境。
傅之曜彷彿是自知之明,不想對上蕭景尚輸得太難看,抿了抿薄唇,說:「既是必輸之局,明知其結果,何必比呢?」
沈琉璃歪著腦袋,插嘴道:「傅之曜對上祖父,傅之曜輸了,祖父對上四皇子殿下,祖父……輸了,那麼傅之曜對上殿下,肯定也是輸了。一場毫無懸念的比試,有何可比的?」
雖然,明知傅之曜肯定會輸於蕭景尚,但她才不想親眼見到這種場面。
難道她嫁的男人就那麼比不上趙降雪所嫁的?
好吧,雖然不想承認,但也確實如此。
傅之曜比不上蕭景尚,所有人都輕視於他,她也鄙視輕踐著他,可就是這樣一個人,日後會攪動天下風雲,讓天下百姓深陷於水深火熱。
他的心中沒有君臣百姓,只是踏著屍山血海為復仇而來,報復所有傷害過他的人,也遷怒與之無關的百姓。
沈琉璃眸眼裡的光微冷了些,哼道:「傅之曜,你就別自取其辱了,丟的可是我的臉。」
傅之曜的臉早就被踩在泥巴里,沒甚可丟的了,她的臉面名聲差不多也是被仍在地上的,可好歹沒人敢將她踩到地下去,還可以再搶救一下。
「嗯。」傅之曜勾唇應了聲,又以一種求救似的眼神看向蕭景尚,「殿下?」
表現的十足十懼內。
蕭景尚擰眉,想到上京城關於沈琉璃對待傅之曜的種種毒辣手段,沒再堅持。
今日,蕭景尚和傅之曜沒有下成這盤棋,但未來的某一日,他們會以天下為棋局,博弈對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