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馬車果然漸漸慢了下來,終於停在了路邊。
黃雀機警的轉了轉頭,靈活的小眼睛里閃爍著敏銳的光。更多的怪物從大木塊里鑽了出來,一下子樹林里就變得嘈雜起來。
十幾個細聲怪物,有的牽著四條腿的更大怪物往樹林深處吃草去了,有的提著木桶好像要去林中小溪打水。還有的怪物甚至在路邊升起了火堆,把一個黑黝黝的鐵傢伙架到了火上。
黃雀又跳了跳,它的確很聰明,它也許是這片樹林里最厲害的蟲子獵手,可再聰明的黃雀也還是看不懂這群怪物究竟在幹什麼。
黃雀很好奇,怪物們已經完全勾起了它的好奇心,它好像還想再觀察一會這群奇怪的怪物。
可就在這時,又有一隻稍小的黃雀飛了過來,小黃雀叫的很清脆,這當然是對大黃雀的一種召喚。
大黃雀立刻就聽到了,它如夢初醒。是啊,自己的確已經耽擱太久了。怪物們再好玩,可終究也不能填補飽肚子,天很快就會黑的,現在是時候去捉蟲子了……
刀,五把牛耳尖刀,每個夥計的腰后都別了一把。
一個掌柜,帶著五個夥計,一前五后,恭恭敬敬,整整齊齊的垂首站在花廳之中。
出了他們六個,大廳之中再無旁人。可他們卻好像站在萬軍陣前,如臨深淵,似履薄冰。
沒有人敢動,甚至連呼吸也絕不敢大聲。掌柜的額角似已滲出冷汗,但他絕不敢揮袖去擦,他只能等著,任憑汗珠順臉滑下。
他們的確在等,他們正在等待一個審判,審判結果關乎生死——他們的生死。
門突然開了,一個沉穩的漢子邁著穩健的步伐,緩步入內。
掌柜立刻躬身迎了上去,「何主事,我們……」
掌柜沒敢再說下去,他還是只能等著,老老實實的等著,等著聽來人宣判。
宣判的何主事並不是別人,他當然就正是老何。
老何面無表情,負手而立,好像也沒有看他們一眼,只淡淡的說了一句話:「你們可以走了。」
掌柜凝重的臉上立刻就露出了笑容,他終於可以長長呼出口氣,終於可以抬手擦掉滿臉的汗水。
掌柜躬身笑道:「這麼說,那小子果然沒事?」
老何終於看了他一眼,但只有一眼,掌柜就感覺自己好像被突然狠狠抽了一鞭子,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戰,立即又將頭垂了下去。
「你應該知道的,王老二。」老何依舊面無表情,冷冷說道。
「我知道!……」掌柜立馬顫聲應道。「不該問的不問。」
老何又打量了掌柜一眼,緩緩轉過身,背對著他,終於淡淡又說:「你要明白,你們現在還能活著,並不是因為公子對你們的工作很滿意,相反,這次他很不高興。」
掌柜的臉上好像又有冷汗沁出,顫聲說著:「我知道!一定是何主事替我們求情,才保下了我們這六條小命。我們六人今後必定當牛做馬報答何主事救命大恩!何主事,請先受我們三拜!」
說著,王老二率眾夥計便要屈膝下跪。
老何打斷了他,「你們用不著謝我,因為我並沒有替你們說情。」
掌柜一愣,獃獃的看著老何。
老何又道:「你也應該明白,如果如意公子想要殺人,任何人都是無法勸阻的,相反,如果他想讓你活著,你就一定會很好地活下去,這一向都是他行事的作風。」
掌柜抓了抓臉,獃獃的點了點頭。
老何又道:「雖然你們將他刺地很重,險些壞了大事。但他畢竟還是活著,而且這畢竟都在計劃之內,所以無論如何你們也算完成了任務。」
掌柜偷偷咧了咧嘴,道:「全憑公子神機妙算,我們不過是盡些本分而已。」
老何接著道:「而且你們有人受了傷,也算是有苦勞吧……」
掌柜又悄悄揉了揉肩膀。
「所以公子最後對你們的決定是……功過相抵,不賞不罰。」
功過相抵,不賞不罰。
這絕不是一個好結果,特別是對於一個冒著風險來完成一項困難任務的人來說。
不賞不罰,就是說你的辛苦都白費了,你白白耗費了血和汗,你不辭辛勞卻終究沒得到一點好處。任何一個辛苦工作卻受到這種待遇的人都絕不會甘心,但是掌柜王老二卻好像一點都不在意。
他非但不在意,甚至竟然滿臉歡喜。
他真的很高興,就像是一個剛從斷頭台上安然獲釋的死囚犯,他慶幸而滿足。
一個人如果知道自己接下來很可能會喪命,然後他又終於得知自己有驚無險的渡過了危機,這會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是不是會發覺原來平淡的活著竟是如此的幸福,是不是會發現只要活著,原來其他的東西根本就無足輕重?
這種感覺也許一個人一生都無緣體會,也許只有當一個人有過這種體會,他方才能明白——原來,這就是江湖。
白如意正靜靜的負手傲立在窗邊。
沒錯,她又變成了白如意。她穿上男裝,就立刻又變成那個狡詐冷酷的白臉少年。
他已經在窗邊佇立了良久,他靜靜的望著窗外,也不知他是在注視著枝頭那最後一朵正在風中搖曳的梨花,還是在默默的思考著什麼。
老何進來的時候他並沒有注意,老何也絕不會發出一點噪音在他發獃的時候打擾到他。
二人就這樣在屋中靜靜站立了很久,終於,白如意緩緩轉過了身。
他嘴角帶著淡淡的微笑,看著老何,嫣然道:「我知道,你一定有話想說。」
老何的嘴角也慢慢露出一絲笑容,淡淡說著:「我沒有話。」
「沒有?」
「沒有。」
「我沒有懲罰王老二,難道你不奇怪?」
「以前也許我會,但現在,不會。」
「為什麼?」
老何的笑容變得更加溫暖,就像一個父親正看著終於長大成人的女兒,他的聲音也很平和:「因為我已經老了,因為你也已經長大了。」
「這和年紀有關係?」
「小孩子如果不如意,不高興,就常常會向別人發脾氣,當然大人也會,但聰明的大人就一定還會懂得剋制和忍耐。五年前,你常會因為一點小事就砍掉別人的手指,但現在,你長大了,所以當然也學會了放過別人。」
白如意又笑了,他輕輕撩起衣擺,翩然坐進椅子里,順手將一盞茶推向茶几對面。
老何明白,轉身也坐到他身旁的椅中。
白如意輕輕喝了口茶,微皺眉頭,緩緩說道:「他雖然並無性命之憂,但受傷頗重,短期內應該無法活動,看來對計劃勢必要有影響。」
老何點了點頭,道:「『犬組』跟蹤了兩天,華鎣山的人每天都會為他換藥,每天都會有帶血的繃帶換下來,每次換藥繃帶上的血都會少一些,這起碼可以證明他的傷勢已經得到控制,傷口正在癒合,所以……相信應該不會耽誤太久。」
白如意也點了點頭,又問道:「犬組現在還在跟蹤?」
「沒有。他們出了城,走進荒郊,人煙越發稀少,如果還讓犬組的人尾隨,我怕反倒會被華鎣派的高手發現。跟了兩天,現在我已將他們全部撤回。」
白如意放下茶盞,又抱臂走到窗前,過了一會,悠悠說道:「如此說,眼下只能等著。」
老何將口中的茶水緩緩咽下,但他的雙眼卻仍直直的注視著杯中的茶葉,他目光閃動,若有所思。
白如意當然注意到了他,又問:「你又想到了什麼?」
老何笑了,道:「我想到的事,你又怎麼會想不到?」
「我又不是你肚裡的蛔蟲,你想到的事,我又怎麼能一定想得到?」
「有些事用不著肚裡的蛔蟲,就算樹上的毛蟲也能想的出。難道公子真相信那位風少俠會踏踏實實的為我們做事?」
白如意又笑了,而且得意的笑容里還帶著一絲神秘。
突然,白如意又從腰后取出摺扇,啪的一聲,在胸前展開。他雙眼遙望著窗外的遠方,嘴角上揚,悠悠說道:「有些事用不著我信,只要能讓別人相信,就已經足夠了!」
他緩緩轉過頭,看向老何,又道:「收拾東西,明天跟我回太原……」
他紙扇輕搖,扇面上還是那四個行書大字:「萬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