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 靜怡和多鐸(二)
第二天一早,多鐸洗漱後送早飯的小學童就來了,他一邊把食盒裡的糕點拿出來一邊說:「夫子,昨日那瘋女子冒認師母的事情,被院里管事知道了。」
「哦。」多鐸淡淡地應了一聲。
小學童以為他還在為昨日的事情不痛快,於是繼續道:「聽說現在說要把她趕走呢,還罵了總管老頭一番,雖然那女子怎麼看怎麼可憐,不過這樣一來也就省得夫子煩惱呢!」
「趕走了?」
「聽說不肯走,苦苦哀求來著,說自己不能丟下夫君一人什麼的,唉,真是的,難道她是看夫子你人品好可欺負,所以繼續招搖撞騙?管事向來以鐵面冷血著稱,怕是不過三刻鐘她便被掃地出門了......」
面前的早點一下子變得滋味全無,多鐸拿起書便朝院門方向走去,急得那小學童在身後大喊著讓他回去用飯。
一路上不少學子都極有禮貌地向他打招呼,院門很快進入視線之中,他正要抬腳跨入門檻卻又縮了回來,從剛才起他的心裡就一直有個聲音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尤其在此時,他覺得簡直就是煩透了!
於是索性轉身大步流星向善食堂走去,遠遠就看見書院大門開著,十多人推搡著正要走出大門,而落在最後的那個人,身影纖弱,一想便知就是靜怡。
心下無端一緊,追上去,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就把她往回帶。
她回復了女裝,穿著一身青色襦裙,抬頭驚訝地看著他。
他冷哼一聲,說:「不是說自己是我的妻?怎麼敢說走就走,心虛嗎?」
那些人停下腳步回頭一看,驚得下巴掉了一地,不是吧,敢情這位學院新貴是來跟這可憐女人算賬的?
「不是的,」靜怡連忙搖頭,昨夜蘇珊已經把事情源源本本告訴她了,她傷心難過之餘也漸漸接受了多鐸忘了她這樣的事實,「是我錯了,我......」
多鐸根本不給機會她說下去,不由分說地扯著她就往自己住的院子而去,善食堂的那些人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對被挾持而去的靜怡表示同情,也有氣憤的罵道:「這可怎麼辦?說好了跟大家下山買菜,現在該她拿的那些誰來幫她拿?」
「你沒看見鐸夫子的臉色?真是可憐,憶夫成狂偏碰上個不肯善與的主兒,你就少跟人計較了!」忠厚老實的掌勺嘆道。
他們不知道,可憐的該是多鐸才對,他以為靜怡是要被趕走,這才不顧場合地發飆把人帶走。
靜怡被他帶到他的院子前,心疼而不知所措地望著他,說:「你別生氣了,昨天的事你說不是就不是好了,不要把我趕走,我實在沒有地方可去。你不喜歡,我便不去打擾你......」
那目光看得多鐸心下猛地一動。
「院子髒了,把它打掃得一塵不染,還有,這些仙客來要修剪好,水缸里的水必須是滿的;還有,青石凳子桌子都要擦乾淨了,午飯前要全部做好,聽見了沒?」
「哦。」靜怡反應不過來,愣愣地應了一聲,看著他姿態瀟洒地負手大步離開。
授課完畢時已是快到午時,多鐸被一眾同僚拉去共用午飯,回到自己的院子時,被眼前的景象震了一震。
石凳子桌子的確乾淨了,濕淋淋的大片水漬,水缸也果然滿了,水都滿溢了出來,地上的確一塵不染,都是水,像夜半遭了雨神的眷顧,地面泥濘不堪。
最為慘不忍睹的是那仙客來,有如遇上水災般花葉半片不留,多鐸滿頭黑線,憤怒的目光像鋒刃般銳利,搜尋著那始作俑者。
她正背對著他,低著頭彎著腰在水井旁去弄那被她不知如何就撞散了的木桶,他黑著臉走過去,拎起她的衣領把她整個兒提起來扔到廂房前唯一乾燥的走廊上。
他盯著她怒道:「你不是說你已為人婦嗎?怎的連這種最簡單的家事都做不好?」
靜怡看著面前怒火中燒的多鐸,心裡滿滿的都是委屈難過,吸著鼻子哽咽道:「我不是故意的,倒水進水缸時,水缸太高了,我舉起的木桶一下子掉在地上,如是幾次才搞得滿地是水,也不知道怎麼修剪那花,不是把葉子去掉就好了嗎?我家夫君,從來都不會種什麼仙客來,更不會捨得讓我干這種活兒。」
「你家夫君,說的不就是我?」多鐸俯身看她,眉毛一揚道:「我不種仙客來,那種什麼?」
「臘梅。以前家裡有一片梅林,你喜歡在林子里煮茶賞梅。」
「跟你?」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說。
「不是,跟別的姬妾。」
「我還有姬妾?那你說說看,我到底是誰?」
靜怡的肚子這時很不應景地咕嚕一聲,她苦巴巴地看著他:「我餓了。沒力氣,腦子裡一片空白。」
他冷笑,「活該。」
她伸出手可憐兮兮地遞給他,讓他把自己拉起來,他皺皺眉,伸出兩根手指夾住她的衣袖作勢扶她。
靜怡只得自己勉力站起來,跟著他進了屋。
屋裡陳設簡單,一張八仙桌,兩張方凳,一扇山水屏風,後面便是卧室。
多鐸把帶回來的一個裝了四五個包子的油紙包放在桌上,拿過一本書坐在窗前,餘光瞟著風捲殘雲的靜怡,不時飄來兩句風涼話:
「沒點斯文,活像餓鬼投胎。」
「悠著點,小心噎著了。」
「別讓人看見你這模樣,彷彿我虐待你似的。」
話沒說完,靜怡果然嗆到了,咳得難受到眼淚都幾乎要出來了。
多鐸一臉不耐煩地拿過杯子給她倒了杯水,靜怡喝下了才慢慢順了氣。
「你本是盛京一大戶人家的獨子,父母早逝,妻妾成群,後來生意失敗傾盡家財,那些姬妾作鳥獸散,你一時想不開投水自盡,被人救起卻忘了前塵往事,我為了尋你走遍盛京臨近的州縣,終於在此地尋回你,你卻已經不記得我了。」靜怡一邊喝水一邊說:「你現在可曾相信我是你的妻了?」
多鐸聞言,就連眼睫毛都沒動一下,只問道:「夫妻朝夕相對同床共寢,那我身上可有什麼明顯的印記?」
靜怡愣住,印記?她記得他身上本有幾處傷痕,都被老頭子研發的白玉膏治好了,就連欺騙阿敏的那一刀都不復有痕迹,至於什麼痣啊,胎記啊,能看的部位基本都看過了,沒有,不能看的看不到的就不知道。
哪裡說的出呢?
多鐸冷冷瞥了眼啞口無言的靜怡,又問:「說不出?那姑且說說你自己是哪家閨秀有何能耐?」
這次靜怡更加啞口無言了,她囁嚅著說:「我不是哪家閨秀,也沒有什麼能耐,我只會敲木魚,後來賣過紅薯。不過我做的紅薯真的很好吃......」
多鐸額上青筋突突跳起,敲木魚?賣紅薯?
就這樣,靜怡再一次被扔出屋外,木門砰的一聲被無情關上。
次日,靜怡再度發揮她打不死的小強的心態,像個沒事的人一樣,又搶了小學僮的食盒屁顛屁顛去給多鐸送早飯,多鐸推開門,就迎上靜怡那燦爛的笑臉。
用過早飯,多鐸要在院子里作畫,讓人搬來長桌放好,他壓好大幅宣紙,眉毛都不抬一下,說:「研墨。」
靜怡往墨硯里倒了水,拿起墨錠子慢慢磨了起來。
多鐸凝神思慮了一會兒,然後執筆蘸墨,開始畫蘭花。
「我說這畫啊也真有奇怪的,明明這草葉子是綠的,花也是有顏色,但用深淺不一的墨畫出來,只有黑白二色,卻感覺逼真鮮活。」她一邊看他畫一邊說。
「你也懂畫?」
「不懂,」她想了想,笑嘻嘻地說:「不過畫畫要比寫字好。」
多鐸取出私章在蘭花圖題字落款處印上,「畫畫從來講究神韻氣質,不求實錄。」
「這畫是畫給我的嗎?」
「五兩銀子。」
「啊?」靜怡良好的自我感覺被摧毀,喃喃道:「五錢銀子行嗎?先賒著,善食堂發了工錢再給......」
多鐸煞有介事地看她一眼,「城裡的苟員外早就訂好了,你那銀子留給自己慢慢花。」似是不忍見她的挫敗沮喪,他又拿起筆塞到她手裡,「或者,你試試畫,畫得好的話我們一物換一物。」
靜怡拿起筆,在紙上畫著她最拿手的動物寫生。
把畫遞給多鐸時她都不敢看他的臉,果然,他臉黑如鍋底,帶著怒氣道:「你這也叫畫畫?」
「你不覺得這隻猴子很可愛?」她乾笑兩聲,「不是說神似就成了嗎?」
「你不會寫字也不會畫畫?」他冷聲問。
「我在學,一直有學的。」她連聲保證。
「你也沒讀過聖賢書?」
「很少,經書看得比較多,不過有些字勉強不懂而已。」她聲音低下去。
「好,很好。」他諷刺道:「那你會什麼?不會持家,不識書畫,不懂婦德容工,我究竟看上你什麼,會把你娶作妻子?莫非你什麼都不懂,只會暖床?」
「不,不是的。」她垂頭喪氣地看著他,「通常把床暖好的人都是你......」
多鐸聞言更是滿頭黑線,只聽得她繼續說:「常把人折騰到三四更天才給睡的人也是你......」
多鐸暴怒,正想吼她一聲「滾」,她卻吸吸鼻子很可憐地說:「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
「你嫌棄我。」
她的留海垂下遮住了大半張臉,看不見表情,聲音前所未有的虛軟無力,多鐸心裡的不滿和火氣卻因此而消失大半,說:「我……沒有……」
「我知道我沒有學識,沒有淑行,甚至連一套像樣的衣裙都沒有,到善食堂吃飯的人都在偷偷看我,然後偷偷笑你。我想這本也沒有關係,夫妻感情是你情我願的東西,旁人說什麼都沒用,但是沒成想原來你是嫌棄我的,你為什麼要承認我是你的妻子呢?要是一開始我沒有在大庭廣眾下指認你就好了……」
「我說了,我不是……」見她潸然欲泣轉身要走,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拉她,卻被她輕巧避開,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背影落寞。
多鐸不可思議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適才一瞬間的失落不是騙人的,如今的燒心感更不可能作假,她難過了,他心疼了,無德無才,可自己偏生娶了她,若非有極為離奇的解釋,那麼答案其實只有一個。
他伸手撫著自己的心臟,不敢再往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