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阿明
阿明慢慢的痊癒了。
靜怡把他送回德明城那天,一直在渡口看著船開得很遠很遠,直到見不到為止。
阿明不記得她了,怯怯地看著她對她一口一句「夫人」,左手挽著包袱,右臂空蕩蕩的,上了船站在船頭就連揮手告別也不能,只是帶著一點點疑惑,感激地注視著她。
她給他置了良田,另買了宅子和兩名家僕,讓董青松送他回去見他娘親。
他的世界從此再沒有她的存在,包括回憶。
這是她能為阿明做的。
正如皇太極能為她做的,解開她的心結,了無牽挂地離開。
阿明站在船頭,秋風撲面,他的心境也正如這秋日般蕭索。
你留在這裡,只有增加她的煩惱和痛苦......
董青松的話,似乎還在他耳邊響起。
他也知道自己非但不該再見她,連想都不該想她。
她的心從來都不曾在他的身上停留,而他,也要開始自己的生活了。
那一天,阿明像太子朱禪請旨到盛京效力,他想不到朱禪很輕易的就答應了。
而去盛京經過壽城,到達壽城的時候,正值黃昏,阿明找了一個小店落腳。
樓下大廳吃飯時,他坐的位置,是這小店最陰暗的角落裡。
這是他的習慣,因為坐在這種地方,他可以一眼就看到走進來的人,而別人卻很難發現他。
他沒有想到第一個走進來的人他竟然認識,雖然叫不上名字,但是他知道那人正是壽城縣丞家的公子。。
那公子走進來在最靠近門的位置上坐下,眼睛不時的望向門外,神情有些焦急,應該是在等人。
他未帶隨從,應該是怕秘密外泄,那他等的人一定很重要,而且很秘密。
阿明以手支頭,將面目隱藏起來,而那公子的眼睛不時瞥向門口,根本就沒有向別的地方看一眼。
過不多時,有兩輛馬車一前一後的行駛過來。
第一輛馬車裡下來一個十四五歲的青衣女婢,款動金蓮,走到那公子面前站定。
女婢眸色轉動,顯得聰慧且迷人,嬌滴滴的聲音若出谷黃鶯般說道:「公子久候了。」
那公子剛拿起酒杯,又再次放下,說:「你是?」
女婢靠近他,在他耳邊輕聲說:「人約黃昏后,嬌容等君來。」說罷,抿唇淺笑,「公子請隨我來。」
那公子面露喜色,很聽話的站了起來。
阿明看著他走出門,坐上了第二輛馬車。
阿明立刻隨著付清了酒帳,走出了門,因為他發現那婢女他見過,雖然言談舉止都變了,但是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婢女正是小美,直覺告訴他只要跟著這輛馬車就有可能找到靜怡的消息。
馬車駛入樹林,車廂里忽然傳來了一聲啼哭,是女人的哭聲,還帶著輕輕的喘息,「求求你!不要這樣......不可以......」話未說話,那女子又被堵住了嘴巴。
阿明臉上掛著震驚且憤怒的表情,剛剛的聲音很熟悉,他幾乎可以說出車廂里女人的名字。
阿明一直跟上去,馬車慢慢在山頂的一個小樓里停定,前面的車廂里那個青衣婢女走了出來,在小樓的門上輕輕叩門。
門開了,這時第二輛馬車裡的人才走出來,除了縣丞家的公子,還有一個女人。
那女人被綁的像個粽子,嘴裡塞著布條,她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身上的衣服和頭髮都很凌亂,留海垂下,阿明看不到她全部的臉龐,只是覺得她的身材很熟悉,甚至連走路的姿勢也很熟悉。
這一刻他再也忍不下去,拔刀就沖了上去,他一刀就結果了那縣丞家的公子。
而下一秒的變故誰都沒有想到,那個被綁的像粽子一樣的女子也在這時給了阿明一刀,並且一刀就砍掉了阿明拿刀的手。
當然,此時阿明也看清了眼前這身材酷似靜怡的女子。
他除了驚嚇,甚至有點想笑,因為若非親眼所見,他怎麼也不會想到,這女子竟是當初他在盛京香山館時,用來欺騙小美的那個女子。
那麼眼前這個神似小美的女子,也一定不是小美。
阿明苦笑著問道:「你們是太子的人?」
假靜怡並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反問道:「你自己不是已經有了答案?」
「太子想要我的命,隨時都可以,又何必要讓你們來!」
假靜怡笑了,笑得春風撲面,而目光彷彿在看一個天真的傻瓜。
阿明忽然驚醒,想起離開應天時,太子爺曾跟自己說過的話:忘記靜怡,我可以給你更好的,但若你繼續執迷,便不會有好的結果。男人好色可以,但絕對不能有情,情之一字,會將你現在好不容易得到的全部失去。
她沒有回答,阿明也沒有再問,因為他此時感覺好睏,困到雙眼閉上就再也無法睜開。
他本以為自己的一生就這樣草草結束了......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已經來到了盛京,沒有人告訴他是誰救了他,也沒有人告訴他為何會救他,又是什麼目的。
第一個正式見他的人是董青松,董青松說得話很簡單,「我現在帶你去見一個你做夢都想見到的人,但是那人並不屬於你,你若不想讓彼此尷尬,最好裝成昏迷,若是面對面遇見也要裝瘋賣傻,這絕對是為你們好......」
而現在他最後一個見到人,也是董青松,他不必再說什麼,因為董青松早就和他說清楚了,「你留在這裡,只有增加她的煩惱和痛苦......」
他的話彷彿一直在耳邊響起。
黃昏時分,船在德明城的渡口停下,阿明下了船,同董青松告別後沿著林間小路慢慢地走著,他走得並不急,因為他知道老家的房子,就在林間小路的盡頭。
他原本很希望在那裡見到自己的母親,可是他現在又有些矛盾,莫名的不知在害怕著什麼。
也許他是因為害怕母親發現自己失去了一條手臂。
阿明從此以後就沒有再離開過德明城,至於他的消息,在他走後,只被人探聽過一次,那次是三個月後,而探聽他消息的人正是董青松所指派。
董青松面前站著一個青衫少年,他訴說著自己的所見所聞。
少年侃侃而談說:「那一日,我來到阿明的新宅院,院門整潔,兩個家丁正在清潔大門門框,所以,門是開著的,透過大門我看見裡面有一個和阿明身材很像的人,穿著套很乾凈的青布衣裳,頭髮也梳理得很光很亮。」
看見董青松微微點頭,少年繼續說道:「那院子里沒有什麼華麗的擺設,但收拾得一塵不染,木具本色,鐵具放光。而和阿明很像的那人正拿著一塊抹布擦著院里飯桌,很仔細很認真。而當他抬起頭的時候,我呆住了,這個人竟然就是阿明。」
董青松道:「哦?」
少年說:「阿明的容貌並沒有變,臉瘦了一些,看著比以前英俊了,可是眼中竟變得很平和、呆板。」
董青松問道:「說來,你們還是一個城的,你沒有進去看看他?」
少年說:「我進去了,我簡直無法想象,現在這身上穿著青布衣裳,手裡拿著塊抹布的人,就是傳說中明朝太子的侍衛長!他比我以前認識的阿明還要不如。」
那天,阿明也看到了那少年,先是覺得很意外,然後臉上露出了高興的笑容。
少年也笑了,說:「阿明哥,這段時間你過得好嗎?」
阿明慢慢的點了點頭,說:「我很好,你呢?」
少年尚未回答,突聽屋內一女子說道:「你看你,客人來了,你也不請人家到屋裡坐坐。」
一個女子走了出來,那女子正是鎮子上開油鹽店的李老爺家裡二女兒李蘭兒。
到頭來,阿明終究是如了阿明媽的心愿。
李蘭兒還是那麼得富態,胖胖的很可愛,她靠近阿明,目中帶著無限溫柔,「昨天晚上你睡還好嗎?」
「嗯。」
李蘭兒輕拍他的後背,柔聲道:「那你還不帶客人進屋喝茶去。我到廚房去做幾樣菜,一會你們可以邊吃邊聊,說起來,我們結婚後,你的朋友還是第一次有上門的呢......」
她邊說邊走,後面的話已經聽不清了。
少年跟阿明說他想四處看看,阿明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然後笑著陪他。
宅院一共有八間房,一間客廳,一間貯物,後面的是廚、廁,剩下的四間屋子裡,只有兩間屋子裡擺著床,一間是阿明媽的住所,而另一間陳設精緻,還有妝台。
「我和蘭兒就睡在這裡。」阿明臉上露出一絲笑,說:「你若知道這段時間我睡得多早,一定會奇怪。」
「哦?」
「天一黑我就睡了,一沾枕頭就睡著,而且一覺睡到天亮,從不會醒。」
少年微笑道:「生活有了規律,睡得自然好。」他自然不願被阿明看出他笑得有些不自然,嘴裡說著話,頭已轉了過去,四面觀望著,突然又問:「你的刀呢?」
「我已不用刀了,刀是兇器,而且總會讓我想起那過去的事。」
少年一怔,好像有話要說,但這時蘭兒的呼聲已響起,「菜已擺上桌了,老爺們還不想回來嗎?」
菜不多,卻很精緻,李蘭兒的菜燒得很好。
除了菜之外,桌上當然還有酒,但酒杯里裝的卻是茶。
李蘭兒說:「家居簡陋,倉促間無酒為敬,只好以茶作酒了。」
少年笑道:「幸好我還帶了半瓶酒來......」
他目光四轉,終於找到了方才擺在椅子角落裡的那酒瓶,先將自己杯中的茶一飲而盡,向阿明說:「來,你也快把茶喝完,我替你倒酒。」
阿明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才說道:「我戎酒了。」
少年吃了一驚,詫異道:「你戎酒了?為什麼?」
李蘭兒接過話頭來:「酒喝多了,對身體總不太好的,這位小哥,你說是嗎?」
少年沉默了,過了一會才笑道:「不錯,酒喝多了確實不好。」
阿明低下頭,開始吃飯。
黃昏時候,阿明把從醫館治療的母親接了回來。
晚飯的菜比午飯更好,然後,天就黑了。
那少年睡在客廳里。
李蘭兒親自為他換上了乾淨的被單,鋪好床。
然後又回到自己的屋子,將一套乾淨的衣服放在了床頭。
「我喜歡阿明每天換乾淨衣服。」
臨睡前,她打了盆水,看著阿明洗手洗臉,等阿明洗好了,她又將手巾拿過來,替阿明擦耳朵。
阿明睡下去,她就替他蓋好被。
「小心晚上著了涼。」李蘭兒先為他蓋好被子,然後去阿明媽的屋子裡送上夜茶,自己這才上床睡覺。
她對阿明服侍得實在是無微不至,就像是最細心的母親,她對阿明媽照顧的也非常體貼,就像是最孝順的孩子對待自己的母親。
娶到這樣一個媳婦,阿明應該算是幸福極了。
外面鼻息沉沉,阿明果然一沾枕頭就已睡著,阿明媽和李蘭兒也沒有發出一點聲響,看來也睡著了。
但也不知為什麼,少年卻有點不明白,他實在不知道阿明這種生活是幸福?還是痛苦?
他不知是覺得可笑,還是很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