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誅心(下)
宣武二十六年,京中多事,自各地藩王入京后久不歸藩,時局更是暗潮湧動。
這日趙王難得沒有出門與諸王兄、王弟往來,而是留在府中。
作為光幕史書認證的繼承人,祁元詢在父王那裡的存在感突然的高了起來。
於是乎,不用進學之後,原本該在府上自行學習、悠閑度過又一天的趙王世子,喜提父王考校。
祁元詢進了書房后,趙王並未直接開口,而是讓他看了京中近日發生的各件大事,並一些影響很大的奏疏,才開始詢問。
「元詢我兒,光幕異象后,我家在時局之中,便不可置身事外了。這些個奸佞之徒,一個個,就知道見風使舵,鼓噪削去藩封,你說說,我家該如何做啊?」
如果趙王是純粹的藩王,作為藩王世子,祁元詢當然知道該怎麼回答。
管宗室和藩王的存在會對朝廷造成什麼影響,對於他們來說,當然是保住自家的權勢富貴最重要啦!
可是問題是,現在雖然看不出來,但是依照光幕劇透,祁元詢當然是默認自家老爹現在就有不小的「志向」了!
所以他們家這一系,既不可能支持東宮一系削藩,也不可能完全站在純粹藩王的立場上說話。
要是選擇後者的話,那光幕史書上,宗室繁多,國朝難以支撐的難題,就真的得他們這一脈的後代子孫買單了!
「父王,兒子以為,徹底廢藩實不可取,然而,空耗財力供養宗室,亦不利於國朝。」
和親爹說話,也不是討論自家的家庭問題,祁元詢自然沒有藏著掖著的道理。
「你說。」
趙王沒有插話,示意祁元詢把話說完。
「國朝初立,皇祖父分封諸王,實在是為了我祁家千秋萬代著想。」
祁元詢開了個頭,接下來的話說出來就很順口了。
分封諸侯,屏衛中央,這個習俗,是從先秦之前的周朝就流傳下來的。
始用皇帝之號的秦,一統天下后,二世而亡。
而繼秦之後的大漢,卻享國四百餘載。
是以,歷朝的開國皇帝,分封宗室子弟為王者,不知凡幾。
開國之時,天下不穩,相比於功臣元勛,皇帝們當然會更信任自己的子侄。
封建藩王,相比於為了讓子孫後代延續榮華富貴,在軍事政治等方面,也是有許多實際考量的。
以本朝為例,前朝乃是異族,被驅離中原后,一直沒有放棄反攻的打算。
今上開國的過程很傳奇,但是親族不多,所以難免覺得天下不穩。
是以他廣封諸子,便是為了鞏固江山。
從統治的穩固性來說,藩王們的存在確實是有必要的。
王莽的新朝、極為防備宗室諸王以至於大權旁落、主政的宗室託孤大臣一個玩脫后就被司馬家李代桃僵的曹魏、宗室無人以至於趙匡胤玩了一出黃袍加身的後周,這些都是血淋淋的前車之鑒。
人家那還是族裡有家底的,哪像今上,是真的開局一個碗,登基全靠自己打拚啊!
所以,大周立國以來,天子便廣封藩王,這是誰都不能說錯的。
別說祁元詢他爹是趙王,就是祁元詢他爹現在已經是太子了,也不能在這個時候就謀划著對藩王們動手。
所以先太子懿文太子還在世的時候,諸王們行事過分,太子還會為弟弟們美言,從無想要打壓諸王的心思。
與先太子相比,忌憚叔父、想要削藩的小心思藏都藏不住的太孫,就讓藩王們看不過眼了。
這也是為什麼諸王們對太孫不甚服氣的原因之一。
太孫縱是年少,也是先太子之子——只不過並非純粹的正嫡,讓諸王們心裡嘀咕罷了——看在先太子的面子上,藩王們也不會一開始就喊打喊殺。
至不濟,老爺子還看顧著太孫呢!
可是,莫說太孫本身行事作風,就顯出防備藩王的態勢來,現今又有光幕顯字,太孫在諸王們心中的形象,到底是個什麼模樣,實在是說不準了。
起碼,以祁元詢本人的角度來說,自從大伯去后,堂兄成了太孫開始,他就越來越不適應與堂兄的相處了。
當然,若他還是那個普通的趙王世子,太孫對他的態度說不定不會有什麼變化,情況差就差在,光幕顯像,他們家和太孫一系已經有了根本的衝突。
因為秦王、晉王已經被光幕預言了死期,趙王已隱隱成了諸王之長。
邏輯清晰地和藩王代表的老爹說完藩王存在的必要性,祁元詢又略略提了現今削藩的不可行性和難度值。
事實上,這種歷史問題,並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想出解決方法的,古人解決這種問題的成功例子,也不是不管時代背景,就能直接實行的。
祁元詢只說了個大概,剩下的要組織好語言說出來,實在是太長了,他爹讓他寫出來,下次考校的時候帶過來。
突然給自己增加了個臨時考試任務的祁元詢:……
藩王問題是個難題,至於宗室待遇問題,倒是比較好解決。
如果不是太孫藉機發難,將這兩個問題相提並論,宗室如何,倒是不用怎麼費心的。
天子出身窮苦,親族凋零,對自己的子孫後代也看顧異常。
看顧的同時,又看重嫡庶,宗室待遇的改革,勢必會牽扯到現今藩王與其後代們的待遇。
《祖訓錄》已經頒布了,宗室待遇是明明白白記錄於其上的。
貿然改革,相差過大,必會令人生怨,做得不徹底,見效慢不說,也不見得會有多少效果。
只說那漢時的推恩令,若談到削藩,少不得提這道政令,可推恩令能有效,還不是吳楚七國之亂后,漢景帝將一眾藩王都打服了?
如今的天子是藩王們的親爹,不用朝廷打藩王也能讓他們聽話,可是宗室待遇如何安排,到底還要斟酌。
天子是要斟酌的,朝廷處理這個問題也需要時間,這麼一斟酌,便給了有心人機會。
藩王與宗室處置有所關聯不假,但是完全可以看做兩個問題來處理,可是現在的風向,明明是要將這兩件事在一起論了。
最稱太孫心意的想法,自然是削藩,宗藩們有榮華富貴可享,只是做個閑人便罷。
能享幾輩的榮華富貴,也得另議。
雖然趙王沒說,但是祁元詢還是知道他這些天都在京中幹什麼的。
九月十六是天子的聖壽,諸王們現在還聚在京城,還打著為天子祝壽的名頭。
過了聖壽他們再不走,就惹眼了。
可是沒有個說法就走,實在是讓他們不甘心。
尤其是已經就藩的藩王,人不在京師,等朝廷的決議,那不是等著刀子落在自己身上嘛!
這意味著,天子聖壽前後,此事必要有個說法。
二伯秦王、三伯晉王和他爹趙王是如今年紀最長的三位皇子、宗藩表率,他爹行事一向是眾兄弟里最穩妥的,又有光幕為證,未來成就不俗,是以這些天,諸王們頻繁接觸,他爹在其中還隱隱居長。
考校完祁元詢的見識,趙王轉而又關心起祁元詢的生活起居。
他有記憶后,在京師生活的時間,可能比北地趙王府還要長,他爹和他娘對他孤身一人在京師生活,都頗為愧疚。
只不過,他家的兄弟都是嫡出,沒有他,還有他的弟弟們在父母身邊,他的爹娘對他是愧疚有餘、親近不足,而且和他娘相比,他爹更理性,養在身邊培養的兒子,當然比他這個遠在京師的世子兒子,更會讓他投入心力。
這回上京,他爹對他倒是親近不少,祁元詢思來想去,也只有光幕顯像,他爹知曉日後千挑萬選還是他繼承了自家基業的緣故吧。
他這個世子是皇祖父封的,若他家還是藩王,弟弟們想和他爭搶王位,那是想都別想,有他爺爺這塊金字招牌在,奪嫡簡直是個笑話。
而若是他爹做了皇帝,那就說不準了。
從這一點上來說,未來他爹若是照著歷史軌跡成功了,他還得感謝光幕,到那時候,他的繼承人之位,應該會穩固得多。
當然,作為一個覺醒了前世記憶的穿越者,就算是沒有光幕,他也一樣是能成功的。
父子二人難得溫情,是以祁元詢略微同情起了皇位上的皇祖父。
手心手背都是肉,東宮那邊在抑制藩王這件事上鼓噪得厲害,藩王們又留京抱團,想要爭出個結果來,皇爺爺怎麼選都不合適。
這個生日,天子是過不好了。
祁元詢不過是這麼一想,沒想到,天子聖壽那日,還真是出了幺蛾子。
只不過,難受的不是子孫不和的天子,而是一直在宗藩問題上咄咄逼人的太孫。
天子聖壽那天,光幕也顯化了新的文字記載。
記載很長,是光幕從史書上不同的傳記篇目里找出來的。
其上記載的,就是太孫登基后對於宗藩們的處置。
太孫初登基,年號都未改——也就是說今上還屍骨未寒——便開始削廢藩王。
朝中有大臣建議用改易封地之類的和緩手段削弱藩王的勢力,也有大臣主張全面廢藩,而初登基、帝位未穩的新帝,便選擇了全面廢藩,趁著老爺子屍骨未寒便對藩王們動手。
「……八月,吳王橚有罪,廢為庶人,徙雲南。」——《周書·恭閔帝紀》
「橚次子汝南王動告變……」——《周書·諸王列傳》
第一個被廢為庶人的是倒霉的皇五子吳王,依據竟然是吳王次子的告發。
按照帝紀所載,今上駕崩的時間是宣武三十一年,那個時候的吳王次子,只有十歲。
十歲的兒子告親爹,還被作為宣判對方有罪、廢除藩封的依據,如果不是失了智,那就只能說,太孫對自己的叔叔們,還真是忌憚得不得了呢!
「夏四月,湘王柏自焚死。齊王榑、代王桂有罪,廢為庶人。遣趙王世子元詢及其弟元謀、元讓還北平。六月,岷王楩有罪,廢為庶人,徙漳州。」——《周書·恭閔帝紀》
「夏四月,湘王柏自焚死,齊王榑、代王桂有罪,廢為庶人。柏膂力過人,握刀槊弓矢,馳馬若飛。至是有告其反者。帝遣使即訊,柏焚其宮室,彎弓躍馬,投火中死。榑累歷塞上,以武功喜,時與趙通,為府中人所告;會代郡亦上變,乃廢二王為庶人,錮榑京師,幽桂大同。」——《周鑒》
一月之內,連廢三王,只憑風言風語就治罪叔王,以至於自白無門的湘王自焚以證清白。
得虧湘王、岷王都在封地,此次未曾入京,否則的話,場面一定會很好看。
不過……
祁元詢看了看聖壽大宴的會場。
嘖,這個地方上演的,現在不就已經是一場鬧劇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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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寫到這個場面啦!
話說,這個削藩過程,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以前只知道建文帝做事瘋,今天查資料還順帶對了一下時間,才知道這位這麼迫不及待。
老爺子屍骨未寒就要對人家親兒子下毒手,嘖嘖嘖,太不講究了。
人家漢景帝時期,出現第一次諸侯王叛亂吳楚七國之亂,也是景帝三年那時候的事了,建文帝可是改元之前就開始搞叔叔,改元當年就真的把親叔逼反——尤其是這叔膝下的三個兒子之前全在京師,還是他自己開始整叔運動的時候把人家兒子給送回去的——真是了不得!
下一章繼續公開處刑,這個場面我覺得還不夠熱鬧【認真·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