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聖孫(下)
「真是沒有天理,北平那個荒蠻地方,竟也能做國朝之都么?」
「話不能這麼說,前朝以北平為都,號曰大都,那地方,倒也切實做過國都啊。」
「前朝歸前朝,本朝歸本朝。應天府自古繁華,交通便利,豈是北平府可比的!」
「兄此言甚是!」
此時正是用膳時間,文人墨客聚於酒樓,不在包廂里,只在外頭談天說地的,便有人議論起了天子遷都這件大事。
聽著傳進耳朵里的台詞,祁元詢非但沒有生氣,還為說話的人默哀起來。
他勤政的皇爺爺這回真真是難得想到微服出巡,身邊只帶了幾個侍衛、又讓一些護衛隱藏在暗中,便帶著他出門了。
自從諸王與一眾世子、郡王盡皆歸藩之後,祁元詢就得到了天子的特許,賜居宮中。
懿文太子諸子,封王之後,因封地王府未成、且未曾成婚,仍居東宮,祁元詢在宮中的住處,便不能與他們離得太近,又要常接受天子教導,乾脆就住在了乾清宮的一個偏殿之中。
乾清宮中偏殿、側殿數量不少,分出祁元詢一個住處實在是綽綽有餘,不過這樣的盛寵,也不是誰都能有的,他這個皇孫的地位,在天子的強調下,在其他人眼裡,更是高了不少了。
賜居乾清宮偏殿後,祁元詢便被天子帶在身邊時刻教導,就連此回出門私訪,也是天子擔憂他日日待在宮苑之中,不知民間消息,乾脆帶他出門體察民情,順便以實事教導於他。
不管是宣武帝還是祁元詢,都是知道應天府的士庶對遷都一事的抗拒的。
可是,誰成想,他們祖孫倆在酒樓里落腳才一會兒,連小二上好的菜都還沒吃,便有人迫不及待地準備要送死了。
聽到這樣的言論,宣武帝的臉登時陰沉下來。
落座的唯有他們祖孫二人,內侍過於暴露身份,天子未帶,侍衛們就更不可能與他們同座吃飯了。
如此,天子也不在祁元詢面前掩飾情緒,停頓了一會兒,便開口道:「詢兒,這些士子如此言行,你覺得如何?」
祁元詢也不因天子發怒而發憷,拿起小二送到桌上來的茶壺,為天子慢慢斟了一杯茶:「爺爺息怒,不過是這些人私心作祟罷了。」
「哦?怎麼說?」
趙王是祁元詢的父親,父子兩個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遷都北平,對趙王這個名分未定的儲君候選人來說,好處是很大的,祁元詢作為趙王世子,也應大力支持其父的勢力發展才對。
士人們議論遷都事宜,祁元詢竟還不以為忤,以他這個一路順風順水的天潢貴胄的身份來說,已經是很了不得了。
天子覺得孫子沒被寵壞,果然秉性仁厚,祁元詢卻知道,這完全是因為他成竹在胸。
這個世界的歷史發展和他穿越前的世界很像,昌盛的王朝,擇北地之城為都才是上策,遷都是勢在必行的。
至於新都的地點選址,皇爺爺都願意給他爹做臉面了,他又何必因為旁人的閑言碎語生氣呢?
只不過皇爺爺原本擇取的新都地址是秦王封地所轄的長安——朝中知曉此事的人為數不少——如今雖然消息傳開來,但是同意遷都北平的人,並沒有多少,與其只反駁那些人反對遷都的言論,倒不如說一說遷都北平的好處。
祁元詢打定了主意,便開始組織語言,準備開口了:「爺爺您想,都城,國之要地,自然不是尋常的地方能擔得的。應天府雖是繁華之所、且『憑高據深,形勢獨勝』,自古便被視為虎踞龍盤的帝王之宅,然而誠如爺爺您所言,定都南方之王朝,大都短祚,國朝要掌控北地,須得定都北方。」
宣武帝頷首:「難為你知道十幾年前的舊事。」
當年國朝初立,都城的選址,本就有所疑義,只不過天子最初的根基在南,北地新下,又有前朝餘孽虎視眈眈,只好分立兩京,以南京應天府為朝廷所在。
只不過新一代的皇子皇孫都是在應天府長大的,年長一些的皇子好歹當年還被天子送回老家——也就是中都鳳陽——吃過苦,年少的皇子和皇孫就真的對應天府的繁華習以為常了。
若是讓他們選擇,新一代的皇子皇孫願意遷都的幾乎沒有。
然而,想要天下安穩,國都建在北方又是必須的。
雖然宣武元年,大周就在名義上成為了天下共主,但是北地的威脅真正暫時被打消,都已經是宣武十幾年的事了。
「孫兒以為,京師應天府誠然宜居,然而此地過於偏南,北地難以掌控。而北地自前朝起便久居胡人之手,欲使天下歸心,北地之民,不可不重視,立都城於北,有利於國朝。」
「都城立於北,確實利於國朝。這些人久居京師,也難怪看不上北地,至於北平府,就更不用說了。」
宣武帝說這話,已經隱隱透出一個意思來。
若不是趙王是他如今選定的儲君,北平這個新都,他也是不大看得上的。
沒關係,這都是實話,老爺子不直接說出來已經很給面子了。
祁元詢是個實誠人,乾脆地把話給挑明了:「若以常理看,關中據百二河山之勝,可以聳諸侯之望,舉天下莫關中若也,定都當以長安為佳處。」
「哦,你也這麼想?那遷都北平,豈不是件錯事?」
長安乃是漢唐故都,華夏最為繁華昌盛的時代,都城就定於此處。
此處有天險,有形勝,乃山河拱衛之處,是最好的一處要塞。
以華夏傳統的都城選擇眼光來看,長安最是不凡。
然而,祁元詢不是為了吹長安才說這句話的,北平再怎麼不好,也是他們趙王一系的老巢,他爹趙王在那裡兢兢業業經營了這麼多年,早已將那裡打造得固若金湯。
更何況,以他的眼光看,北平確實是有優點的。
「北平乃要塞,又有形勝,同樣被金、原等朝選為國都,雖交通略有不便,漕運還需南地相助,但在掌控北地這件事上,或許比長安還要方便。」
祁元詢這句話是實打實的肺腑之言。
前朝與上一個以北平做京城的朝代,都是外族,選定了臨靠更北的草原,離長城都不過百里多的北平做京城以治天下,是再正常不過了。
雖然他們都打著實在不行便拋棄中原北歸的主意,但是,都城通往中原各處的交通,都好生地營造起來了。
「此處能被胡族選為國都,自然是因為離草原近,乃是實打實的邊關。此地離長城不過百餘里,胡人一旦扣邊,京城便有被圍之憂!」
明明遷都北平的風聲是天子宣武帝傳出來的,如今祁元詢和他討論,天子竟直接拿別人駁斥的理由來為難祁元詢了。
沒辦法,祁元詢是天子的孫子,爺爺要難為你,你可不就得當真孫子嘛!
天子的這個理由,又是許多人反對遷都北平的重要理由。
離邊關那麼近,一旦胡人扣邊,攻破邊防體系,京城將會輕易地暴露於敵人的眼下。
京城沒了,縱然本朝還有諸多的疆土,也是群龍無首。
沒了皇帝,讓誰來發號施令呢?
難不成,外敵當前的時候,國朝內部還要再來一場腥風血雨,決出誰才是新皇?
若是效仿國朝初立的時候,實行兩京制,再在遷都后,為保安全,天子居北平、儲君居南京,也有個問題——天子與儲君相離過久,誰知道會不會有有心人惡意在天子面前中傷儲君?
這些誰都說不準。
祁元詢很鎮定地看著天子:「那麼,若是宗室之策中,也加上寧王叔的法子呢?」
天子愣了一會兒,才開始回想寧王的宗室之策是什麼。
「北平臨近邊關,若天下是胡人之天下,這裡便是切切實實的中都、大都,居於天下中央之地。可是,誰說我大周天下,不能遠邁漢唐,東盡遼左、西極流沙、北逾陰山、南越海表呢?國朝現在要休養生息,未來休養夠了,未必不能再創遠邁前人之功業啊!」
宣武帝看著如此平靜地說出這樣大願的孫兒,心底忽然湧上一股欣慰與久違的豪情來:「好!說得好啊!」
縱然再怎麼希望子孫能守國,將他們往仁厚的方向培養,有此仁厚又不失英武的孫兒,還是讓宣武帝倍感欣慰。
此後,趙王世子在朝中露面的次數愈發多,若不是趙王還未成太子、世子還未成太孫,朝臣們還以為看到了當初天子盡心培養太子、太孫時的舊景。
與這位世子有關的、證明世子天資粹美、日表英奇的幾則故事,也在京中流傳開來。
趙王世子如此受寵,便有朝臣想著請聖上早立太子——至於這位太子,自然是趙王了。
請立太子,雖然趙王前頭的秦王、晉王已經被預言會早死,但畢竟不能在奏章上直接戳天子的肺管子,那立儲君的名目,就很要斟酌一番了。
這邊廂,一群大臣想名目想得腦殼發疼,那邊,天上光幕就給他們送來了理由。
「嘗命與秦、晉、周三世子分閱衛士,還獨后。問之。對曰:「旦寒甚,俟朝食而後閱,故后。」又命分閱章奏……(太&祖)又嘗問:「堯、湯時水旱,百姓奚恃?」對曰:「恃聖人有恤民之政。」太&祖喜曰:「孫有君人之識矣。
……
太宗舉兵,世子守北平,善拊士卒,以萬人拒李景隆五十萬眾,城賴以全。
……
太宗數北征,命之監國,裁決庶政。四方水旱饑饉,輒遣振恤,仁聞大著。——《周書·仁宗本紀》」
「漢王元誨,太宗第二子。性兇悍。宣武時,召諸王子學於京師。元誨不肯學,言動輕佻,為太&祖所惡。……太宗即位,命將兵往開平備邊。時議建儲,淇國公丘福、駙馬王寧善元誨,時時稱元誨功高,幾奪嫡。太宗卒以元子仁賢,且太&祖所立,而元誨又多過失,不果。
……
(漢王)僣用乘輿器物。太宗聞之怒。十四年十月還南京,盡得其不法數十事,切責之,褫冠服,囚系西華門內,將廢為庶人。仁宗涕泣力救,乃削兩護衛,誅其左右狎暱諸人。——《周書·列傳第六·諸王三》」
「趙簡王元證,太宗第三子。永樂二年封。……元證恃寵,多行不法,又與漢王元誨謀奪嫡,時時譖太子。於是太子宮寮多得罪。七年,帝聞其不法事,大怒,誅其長史顧晟,褫元證冠服,以太子力解,得免。
……
二十一年五月,帝不豫。……造偽詔,謀進毒於帝,俟晏駕,詔從中下,廢太子,立趙王。……帝曰:「豈應有此!」立捕賢,得為偽詔。……帝顧元證曰:「爾為之耶?」元證大懼,不能言。太子力為之解曰:「此下人所為,元證必不與知。」自是益斂戢。——《周書·列傳第六·諸王三》」
「先是,儲位未定,淇國公邱福言漢王有功,宜立。帝密問縉。縉稱:「皇長子仁孝,天下歸心。」帝不應。縉又頓首曰:「好聖孫。」謂宣宗也。帝頷之。太子遂定。——《周書·解縉傳》」
全天下的士人、百姓:震驚·jpg
當今天子宣武帝連太子都還沒立呢,結果未來的天子一家就在史書之中提前上演了一出奪嫡大戲!
如今的趙王世子、史書之上的仁宗,未免聖母得過了頭。
對待意欲奪嫡的弟弟們都好得不要不要的,也太仁厚了吧!
還有,這位太子的儲位確立,竟然是因為親爹覺得孫子更好更乖,也真是沒誰了。
太子之立是因為「好聖孫」的,還真是前無古人呢!
然而這位又不僅僅是個老好人,作為「太&祖素愛之」、以萬人守北平抗五十萬大軍、在父親數次北征的情況下監國理政為父親管好後方的好繼承人,從功績來看,這位可一點都不是個省油的燈啊!
日常跟在祖父身邊好好學習的祁元詢:……
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
但是看到祖父投過來的,滿是疼惜的目光,祁元詢默默地為親爹和親弟弟們默哀了一下。
那啥,史書上記載的你們造的孽,雖然應該是我沒有覺醒前世記憶、光幕未曾出現的另一個世界的發展,爹和弟弟,你們還是先受著吧,我怕是幫不了什麼忙了。
在祖父身邊長大的趙王世子,忽然有了遲來的叛逆期。
現在的天子是祖父,祖父喜愛的是他不是他弟,這就意味著,他才是祖父眼裡下一個更好、下一個更乖的繼承人。
有爺爺的孩子是個寶啊!
祁元詢這麼感慨著,而當他爺爺和當朝大臣,將史書上所載的太子之立的事件重演的時候,祁元詢就覺得,他爹的心情,估計不會好了。
滿朝那麼多文武大臣,一多半上的奏章里都在誇他這個「好聖孫」,誇得他都心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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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半部分的光幕內容,主要引用了明史。
看完以後作者表示,明仁宗這是怎樣的聖母白蓮花啊!登基以後都沒對弟弟們怎麼樣,這兄弟情是真的!
不過這種以德報怨的處理方式,我懷疑仁宗是被pua了。
雖然仁宗體型不咋樣,但是能力很強啊,他弟上陣殺敵那麼賣力,但是仁宗在後邊穩固大後方也很難啊。
萬人拒五十萬,就算李景隆放水也不能放成太平洋,仁宗能力肯定是有的。
成祖出征都是太子監國,政務也是太子負責,要及時供應起前方的各種需求,仁宗能力杠杠的啊!
而且這位還會占卜星象——就是上一章有提到的,歷史上真的是仁宗跟在洪武帝身邊的時候學的,就,畫風挺不對的23333——除了出征有困難,其他方面都很優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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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上就要立太子了,不過我覺得,他家的另外倆娃不會開心的。
真·全天下直播未來野心黑歷史啊!
崽崽沖啊,又到了你各種表現的時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