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金佛
寇姥姥醒來三天,身體漸漸好轉,她向來身子骨硬朗,這次是餓得久了,又連夜趕針線受了風寒,一下病如山倒。謝璟把家裡那點存糧全都拿出來,又去河邊砸開冰洞抓了魚給姥姥熬湯,吃了幾天,寇姥姥慢慢有了力氣,白日里被謝璟扶著也能自己起身喝葯了。
謝璟瞧著她好端端坐在那,心裡一塊大石才放下。
他這幾天一直像在夢裡,腳踩在雲端都是飄的,有時候早上起來看到破敗簡陋的老房都會失神,分不清哪邊才是夢境,耳邊連著聽見寇姥姥喊他的名字,思緒才收回,眨眨眼,眼神重新恢復清明。
「姥姥?」
寇姥姥小聲咳了,問他道:「璟兒,咱家小桌上供奉著的那尊小金佛呢?」
謝璟順著她視線看過去,小桌上原本放著一尊銅塑描金的佛像,不過兩個巴掌大小,雕工也一般,倒是實打實用了兩斤上好黃銅,分量極沉。那是他從懂事以來,寇姥姥就帶他一起每日拜上幾拜的小金佛,也是姥姥最重視的物件,家裡再難,老人都沒動過賣它的念頭。
謝璟垂眸:「賣了。」
「賣哪兒去了?」
「鎮上,當鋪里。」
寇姥姥聽到他賣了家裡那尊描金小佛像之後,怔愣了一下,長嘆一口氣反而伸手摸摸謝璟的臉安撫道:「沒事,璟兒不怕,咱不怕啊,姥姥還能做針線活,等我好了,多多地做一些綉件拿去賣掉,一定能贖回來。」
「我不要。」
「傻孩子,那是你娘給你求來的小金佛,能保佑你一輩子。」
謝璟搖頭,環腰抱住她悶聲又說了一遍:「我不要。」
寇姥姥攬著他,用手愛惜地摸了摸他腦袋,哄他道:「又說孩子話,那是你娘留給你的,姥姥答應了她好好照顧你,她給你的物件咱們一路上賣了許多,總共也就只剩這麼一件啦。」
祖孫倆分吃一碗粥,謝璟垂著眼睛,很乖地把半碗都喝光了。
他這幾天什麼都答應寇姥姥,惟獨不肯再去學堂。
謝璟道:「姥姥,先生教的那些我都會了,我會寫不少字,不信我寫給您看。」他用手指沾水在桌上寫了幾個端正的字,又道:「我托三叔給我找了份兒活計,跟他家沛哥一起去鋪子里當學徒。」
寇姥姥不肯,「我璟兒要多念書,姥姥還能養得起你,前幾日是趕工累著了,好幾家府里的太太們都要我綉新被面呢,過些天就能領到工錢,璟兒不去做工,姥姥供你讀書啊。」
「我已經同三叔說好了。」
「這……」
「姥姥,現在世道這麼亂,我就算讀了書,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中什麼,不如讓我出去學點本事,我好養您,也好養活自己。」
寇姥姥對他向來寵著,打小半句重話都沒說過,她也不是不知變通的人,想了想點頭應了,伸手過去想碰碰謝璟耳朵,謝璟躲開了點,寇姥姥道:「你過來,讓我仔細瞧瞧。」
謝璟身子僵硬了下,但還是順從地靠近了點。
寇姥姥湊近了,就看到他耳後那半藏在髮絲里的傷口,已經結了血痂。
謝璟含糊道:「前幾天出去的時候沒留神,跌了一跤,已經不礙事了。」
「你這兩天一直歪頭不讓我瞧見,我就知道一準受了傷。」寇姥姥嘆了一聲:「璟兒,外頭太難,姥姥不願你出去受苦,可你既然要出去就得想好了,要保護好自己個兒,別讓姥姥擔心。」
「哎。」
青河縣,白家。
寇老三縮在門口的石獅子後面躲避寒風,原本揣著手,在瞧見遠遠地來人後立刻就把手放下,一疊聲地問好。
白府的管家卻沒有閑心同他交談,緊張地迎在門口,吩咐幾個人把大門開了,「門口的木檻也挪開,都挪開!一會白爺的車隊直接進去!」
他們像是剛得了消息,急急忙忙,寇老三有心想問問自己兒子的差事,這會兒也不好當著這麼多人問,就擼起袖子來幫著管家一起收拾。
白府的木門大且厚重,平日里趾高氣昂開都很少開幾次,這會兒不但大門盡敞,還把門框下高高的橫木也撤了,只為了迎接即將到來的車隊。
有人搬東西漏下一小塊檔門的石磚,管家立刻照著屁股上踹了一腳,怒道:「要是爺的馬車磕碰一點,仔細你的皮!」
那人連聲應是,趕忙搬走了。
不多時就聽到街角傳來馬聲嘶鳴,白家車隊到了。
整隊人馬約有數十人,前頭騎馬的人身強體壯裹著厚厚的皮袍子,胯.下的駿馬打著響鼻,老遠濺起半融的雪水,後頭還有幾輛馬車,轟隆隆震的地皮都在顫動一般。
寇老三是給鋪子里送貨的,旁的不認識,但對馬熟悉,一眼就瞧出過來的清一色都是身骨強健的上好馬匹。尤其是後頭駕車的那幾匹大馬,通體雪白,長長的鬃毛披散著,四隻蹄子不沾地似的跑得極快。
他只是一個送貨的,並不知道府里發生的事,有心想問問身邊的人,剛湊上去就聽到管家帶頭高喊:「白爺到——!」
前頭領隊的人徑直騎馬進去,後頭馬車也沒有停頓,幾乎是貼著眾人臉面駛入府中。
寇老三站在管家身後,偷偷抬眼看了,只瞧見馬車裡隱約坐著一個龐大的身影,像是裹在厚重的袍子里似的一個人,模樣看不清就晃了過去。等人走了,他忙小聲問道:「周管家,這是哪位爺來了?」
管家臉上喜笑顏開,腮上兩坨肉擠得眼睛越發小了,他心情極好難得願意多說兩句話壓低了嗓子道:「還能是誰,省府那位——白九爺——」
白容久此時已被迎下馬車,坐在主廳里。
他身量極高,但裹得嚴嚴實實,旁人穿一層貂皮大衣,他卻要足足穿上三層,老遠看上去像是陷在一堆毛茸茸里。這會兒正伸了一隻手去面前的炭盆取暖,另一隻手也不知道塞在哪裡,渾身上下只露出一張清俊且略顯消瘦的臉,眉目淡漠,眼珠極黑,像是兩丸墨玉鑲嵌其中,襯得整個人劍眉星目,帶了幾分傲氣。
青河縣白家主事的人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但這會兒並不敢坐,只站在一旁拱手喊了一聲:「九叔。」
白家規矩多,白容久輩分極高,一般人見了都恭恭敬敬,他也習慣了這份兒恭敬,略略點頭,道:「坐。」
對方這才在一旁坐下了,吩咐人上茶,討好道:「這荒山野嶺的也沒什麼新鮮東西,紅茶還不錯,我讓人煮沸加了些牛乳,還熱著,九叔嘗嘗合不合胃口?」他親自倒了一杯放在茶几上,「這套茶具是俄羅斯新近的樣式,琉璃盞的,雖不及九叔日常用的,權當用個新鮮。」
白容久端起來淺嘗一口,倒也沒說什麼,只讓人拿了賬冊過來要核驗。
白家往年的慣例,年關前總要核算各地大掌柜旗下情況,只是去年還是有老先生陪著,今年就換了少東家,白家掌權人最終還要歸九爺,青河縣的大掌柜在邊境處事多年,早已是人精,這會兒心裡明鏡似的,已經領悟到省府那邊換了新天。
府里是一番景象,府外又是一番模樣。
寇老三一步一跟,只跟在周管家身後,討好笑著求他一句準話。
周管家今日忙得很,家裡老爺再三交代今日來的是尊大佛,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八瓣兒事事都親歷而為,寇老三在他身邊嗡嗡嗡地小聲問話,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句,他聽得煩了,也沒有以往那樣摳點蠅頭小利拿他幾文銅錢的興緻,只擺擺手道:「行了,行了,這月初七把人送過來——醜話我先說在前頭,要是做事兒不利索,或者哪裡開罪了主家,那可是直接攆出去!」
寇老三驚喜道:「哎哎,我回頭就把人送了來!」
他遞了契紙過去,周管家也只略看一眼,嘟囔一句「添亂」,並沒有管他上頭寫的還多了一位「謝璟」,收契紙,讓人帶他去找了賬房支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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