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25 南柯一夢
Ⅰ
如澤悄悄掀開被子,躡手躡腳地出了門。
臨走前他想去看看姬亦韓的睡顏,但一想到對方那過於機敏的感知能力就只好作罷。
這事要瞞著姬亦韓,但如果姬亦韓真要追根究底,他也不會騙他。
如澤輕車熟路,來到這些天好不容易找到的秘密基地。
這是一處天然的石坑,足有半個足球場的大小,妘熠說這平時都不會有人來,偏僻而安靜。
這些天他基本都在這裡度過,小心翼翼地謀划著。
妘熠只是一個幌子,他的心思就沒從姬亦韓身上挪開過半分。
姬亦韓到底是失算了,小朋友沒跟他說謊,卻學會了隱瞞。
深吸一口氣。
如澤蹲下來,閉上眼,調動全身的炁流。
暗金色的紋路在他的皮膚下涌動著,最終匯聚到手心裡。
他的掌心如同泉眼般,向外汩汩流出先天之炁。
那些發著暗金色光芒的微塵在無聲的夜幕中舞動,突然一根無形的絲線串住了它們,將它們規整的納入了如澤的掌心。
一環接著一環,組成一個不斷轉動的同心圓圖案。
「你在幹什麼?」
如澤猛然睜眼,嚇的條件反射對著前面就是狠狠一拳!
「呃啊啊啊!」
妘靳恆一聲慘叫被打飛出去,倒在地上彈動了幾下。
如澤愣了幾秒,然後迅速站起來,腦子裡思考對策。
怎麼辦?妘靳恆發現他了!
是要做了他還是做了他還是做了他?!
當妘靳恆揉著肩膀顫顫巍巍站起來卻發現那個嚇了他一大跳的始作俑者居然還想給他來一拳的樣子,馬上說:「你幹什麼?!我都沒還手你特么還想打我?!」
如澤一愣,停在原地。
他沒有帶扇子……
「沒有神器的妘靳恆是不值得注意的」,如澤的腦子裡閃過這句評價,於是默默地收手。
妘靳恆試探性地緩緩走過來,在離如澤不遠也不近的三米安全距離下坐下,抱怨道:「我不過就問你一句在幹什麼,你至於么?」
「是你先嚇我的。」
「我不是有意的好么?」
「誰知道你是不是?」
妘靳恆翻了一個白眼,「整個祈雲山都是我的,在我的地盤上發現了不對勁我來問一句難道是我的錯?」
如澤抿抿嘴,心裡有點不好意思。
但他不會說對不起的!
這個可惡的妘靳恆,他活該!
「所以你到底在幹什麼?」
「不關你的事。」
「這裡可是我的地盤。」妘靳恆大聲道。
「那你也管不著我幹什麼。」如澤理直氣壯。
妘靳恆聞言笑了,眼帘微闔,有些懶散的樣子,「我大概知道……你在練習畫陣對吧?」
如澤心中一緊,右手無意識握拳。
「不過你那陣法奇怪的很,我沒見過,」妘靳恆說,「一畫開天的課程?」
如澤點點頭。
「啊,真好啊,上課。」
「……」
妘靳恆一惱,「你怎麼不接話?」
如澤一樂,這類似的「惱羞成怒」他也在姬亦韓身上體會過,看來從小被捧在手心裡的人大多都有這種「老子天下最大你們都乖乖聽話」的習慣吧。
想到姬亦韓,他立刻就變的柔和了些,也學著妘靳恆的樣子坐了下來。
妘靳恆把他的神色轉變看在眼裡,但沒什麼表示。
「你沒上過課嗎?」
「沒去過學校,都是家族教育。」
如澤一怔,想想也是,他是妘家的家主,要什麼沒有?家族必然會給他最好的教育資源,那還去上什麼課啊。
「是不是在羨慕,因為家族把最好的資源都給了我?」妘靳恆問道。
「難道不是么?」
妘靳恆嘆氣,「你有什麼愛好嗎?」
「打遊戲。」
「如果你家裡人給你請了全球最好的教授為你上課但要求是你不準再玩遊戲,你願意嗎?」
「……」
「看吧?」妘靳恆聳聳肩。
「你家裡人不准你玩遊戲?」
妘靳恆無語,「我就是打個比方。」
「哦。」
「我才是這裡的頭兒,除了出去這件事,他們什麼都管不了我。」妘靳恆抬頭看著天空,單薄的身子有些孤獨的意味。
「你之前不出去的很歡么?」如澤很不給面子的拆台。
妘靳恆惱怒地看著他,「那是現在,他們當然管的沒那麼嚴了,我已經十九了!」
如澤心驚,「你十九了啊?看起來比我還小。」
「……」
如澤撓撓鬢角,「你繼續。」
妘靳恆冷漠地站起來,「沒必要繼續了,跟你簡直聊不下去。」
「嘁,我還不想跟你聊呢。」如澤也站起來,不客氣地反擊。
妘靳恆翻了個白眼,轉身就走,走到半路想起什麼又回來,不情不願地說:「你在這裡練習太招眼了,換個地方,這次是被我發現,下次如果被我的人發現了這事就不能簡單了了。」
如澤一凜,他懂,不能簡單了的意思是會把姬亦韓牽扯進來。
「為什麼幫我?」
妘靳恆冷笑,「我跟姬亦韓之間還有交易,這時候自然希望什麼意外都不要發生。」
如澤沉默。
「要是找不到地方乾脆去我那,」妘靳恆突然提議,「不會被任何人發現,但我有個條件。」
「我沒說要去。」如澤趕緊說。
「條件不高,只要你教我這個陣法就可以了。」妘靳恆根本不管他,自顧自地說。
如澤擰眉,這條件是真的不高,可鑽的空子太多了。主動權在他手上,哪怕他教個錯的,等到妘靳恆發覺時他早就走了。
只要妘靳恆不耍別的花招,這個買賣還是挺划算的。
「怎麼樣?」
如澤點頭,「從明晚開始,每天一個小時,成交。」
Ⅱ
第二天,姬亦韓發現如澤又變回了從前的樣子,走哪跟哪,還啰里啰嗦的,總覺得妘家潛伏著各種危險,而他姬亦韓就是個繡花枕頭,自保能力約等於零,要揣懷裡好好愛護,逼的姬亦韓再次強調自己的攻擊性,如澤也不好意思地收斂了一會兒,但一到吃飯時間就故態復萌,氣的姬亦韓每頓的食量加了一倍,營養一足身上的傷就好的飛快,如澤知道后開心的合不攏嘴,姬亦韓氣絕。
果然太招人喜歡了也不行——姬韓少再一次深刻理解了這一事實。
白天如澤陪著姬亦韓,兩人幾乎窩在屋子裡不出門,歡歡喜喜說著私話,倒也自在。
半夜如澤就會去妘靳恆那裡練習陣法,為了保險起見他每天練習的時間都不長,很快就回來,但日子一久他眼下的黑眼圈就開始引起姬亦韓的注意,問了好幾次如澤都不好意思地說是半夜打遊戲熬夜熬的,沒什麼事,姬亦韓也就不再多說。
晚上睡的少白天自然就困了,有時候如澤待在姬亦韓身邊□□逸,就會忍不住打瞌睡,姬亦韓忍了幾次終於還是說了他幾句,如澤也就順著他的意思停了幾天,睡夠了再繼續。
這天如澤摸著黑走小路來到了妘靳恆的住處,習慣性地潛了進去。
進去之後一愣,因為平時基本早就睡了的妘靳恆這時候卻醒著,坐在側緣邊一口一口喝著悶酒。
屋外曇花開的熱烈,滿屋子的清香。
如澤猶豫著要不要過去時,妘靳恆就開口招他了。
「過來坐。」
如澤規規矩矩地盤膝坐好,離妘靳恆兩米遠。
兩人沉默著不說話。
如澤沒有興趣開口,看著曇花叢發獃。
真美啊。
以後他要是娶了媳婦,一定也要在家裡種這麼漂亮的花。
……姬亦韓在月下剪花苞的樣子,一定特別好看。
「我做了個夢。」妘靳恆輕聲道。
如澤看著他,示意他繼續。
「你的生命里,有過什麼重要的人嗎?」
如澤動了動喉結,心說你不會醉了吧,我跟你的關係什麼時候好到聊這種話題?
「有。」
「他還在嗎?」
「在。」
「是姬亦韓吧。」妘靳恆笑了笑,朦朧的月光讓他的笑容更加柔和無害。
光憑長相而言,妘靳恆當真是無害,跟個瓷娃娃似的,誰會想到瓷娃娃下手會那麼狠呢?
「不止。」如澤點到為止。
妘靳恆笑了笑,赤腳踩進了花田中,細白的腳腕子很快被草叢遮掩,半掩半藏引人遐思。
他坐在泉邊,那裡亂石堆砌。
如澤模模糊糊記起一副極美的畫面,也是這樣的場景,只是畫中人不是妘靳恆。
是,是妘初?
妘靳恆用手撥著泉水,水流聲緩緩升起,在靜謐的夜晚渲染出寂寞的禪意。
他哼起不知名的小調,自己胡亂作曲,念著亘古的唱詞。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緊接著他又不著調起來,「君啊君郎啊郎,天色已晚不知何時歸家?」
「優哉游哉啊,寤寐思服,噠噠…噠,妻有三千燈,映花落水流去呀,咿呀呀!」
妘靳恆一邊玩水一邊唱著,投入地很愜意,如澤在一旁像個看客似的,看他這場神經質的表演。
他唱的越來越入迷,不再坐著,而是赤足踩上了石堆,輕盈地跳起舞來。
看得出他的舞蹈功底很紮實,雖然他的動作毫無章法,但手腳收放自如,有一種水波般柔和的韻律。
他面容微醺,眼尾一抹胭脂紅,當真像幾分薄妝淡抹的戲子。
足尖一點腰肢一轉,他整個人就如驚鴻之羽般跳了起來,在空中半懸一周又輕飄飄地落地,這轉瞬即逝的美如同孔雀轉身時剎那的開屏,極度短暫的華麗,再定睛時就會懷疑剛才的那一瞥已是夢境。
他的左側是深不見底的泉,右側是亂石嶙峋的岸,只要他稍有不慎就會從高處跌落,可他看上去卻那麼從容,舞動的每一步都落的恰到好處,遊刃有餘。
百骨扇飛旋而出,青銅鈴搖曳。
妘靳恆揮扇,黑霧叢生。
泉水中緩緩凝出一個人形,華衣覆身,長發曳地,俊美無鑄的臉卻緊閉著眼。
他從天空落下,眉目如畫。
妘靳恆看痴了,忍不住伸手去抱他,兩人緩緩接近。
緊接著他腳下一滑摔進了泉里,冰涼的水將全身淹沒。
「咳咳,咳咳!」
如澤用力拍著妘靳恆的背,兩人渾身濕透,夜風一吹瑟瑟發抖。
如澤想把他攙回房裡,妘靳恆卻倔強地想待在外面,如澤長嘆,只好回去翻了翻妘靳恆的衣櫃,又拿了一條被子出來給他。
他擦乾身子,看著脫下的濕噠噠的衣服發愁。
回頭一看,妘靳恆還是一臉獃滯的表情,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出不來。
如澤無奈,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過去幫妘靳恆把濕衣服脫了,脫完忍不住感慨,這人細胳膊細腿的,哪來那麼大力氣?難道全是因為神器嗎?
如澤正愁要怎麼給他穿衣服時妘靳恆拉住了他的手,慢慢把自己縮進了被子里。
印著曇花的錦被裡立刻多了小小的一團。
如澤一頓,坐回了原地。
「很喜歡曇花?」
妘家有許多帶著曇花印記的東西,衣櫥、碗碟、筷勺、枕頭被子等等,不一而足。
可見妘家的家主十分鐘情於曇花。
「曇花也叫韋陀花,你知道嗎?」妘靳恆淡淡地說。
如澤誠實搖頭,他可沒那麼博學。
「傳說曇花的原身是一位神明,她愛上了一位名叫韋陀的人類,但這是違反規則的,所以她和韋陀被迫分開了,韋陀被洗去前塵的記憶,去了遙遠的地方,神明也被規則懲罰,變成了一株曇花。每年暮春的時候,韋陀會歸來採茶,神明就選擇在那時候開花,只期望兩人能見上一面。這一生中他們每年都有一次相遇的機會,但韋陀從不記得她,也不知道自己一直被深愛著。」
「後來呢?」如澤忍不住問。
妘靳恆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彎腰摘下一朵剛開的曇花,輕輕說:「後來,日日復月月,月月復年年,這一生他們都沒有相認,韋陀離開了,再也沒有歸來。所以曇花也象徵著短暫的永恆。」
話音剛落,深夜的露水沉甸甸地從一瓣曇花上砸下來,順著妘靳恆纖細的食指滑落。他把剛摘下的曇花隨手扔進花圃中,無甚可惜的表情。
如澤沒有說話,他在仔細體會「短暫的永恆」這句話。
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姬亦韓站在陽台的圍欄上對他笑著時的模樣,那一刻他覺得時間無比的漫長,好像這一場對視兩人都跨越了無數的山川洪荒,世紀都在那一眼中更迭。
他想那就是永恆吧……可很快姬亦韓就消失不見了。
他總這樣,如薄霧般令人捉摸不透。
好想,好想將他……
「你覺得這個傳說怎麼樣?」妘靳恆問。
「太傷感了。」如澤說,「但這種傳說都是這樣的,古時候人們總是被各種各樣的規矩束縛著,所以通常山崩地裂的愛情總是以悲劇收場。」
「呵。」妘靳恆笑了。
他看著天上的月亮,目光又迷離了起來,好似神遊天外——
「他來的時候,滿山的曇花都開了,那時我多希望、多希望。」
多希望以我短暫孤苦的一生,換你一場剎那的永恆。
Ⅲ
妘靳恆百無聊賴地用他的小短腿踢著石子,時而會忍不住探出腦袋,看看那個俊美高大的男人。
男人的話不多,卻句句在理,帶著讓人無法抗拒的威嚴,沒人可以讓他退讓。
妘靳恆等了一會兒,看著地上來來回回的螞蟻出了神。
「走吧。」低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妘靳恆驚喜地蹦起來,牽住了男人的小指。
他回頭偷偷看了一眼身後,扯了扯男人的手指示意自己有話說,很快他就得到了在男人耳邊私語的機會,「叔叔們很生氣。」
「因為我做了讓他們不高興的事情。」男人帶著清淺的笑意說。
妘靳恆盯了他一會兒,突然傾身在男人的眼帘上親了一下,甜甜的笑,「沒關係,我是家主,我想讓你高興。」
男人愣了一秒,隨即在妘靳恆的手心裡輕輕劃了幾筆,「我叫妘初。」
「你好,我是妘靳恆。」
妘初憑藉強大的實力和鐵腕的準則在妘家站穩了腳跟,大多數的妘家人是恨他的,因為這個男人實在太過可怕,即使一言不發,當那對眼睛掃過來的時候都能讓人戰慄,好像能從那雙瞳孔中看見地獄的景象。當一個人對一件事物的恐懼超過臨界值,這種感覺就會轉化為恨意,就好像是在厭惡那個懦弱的自己。
托妘初的福,妘靳恆徹底自由了。他不再被家主的身份束縛,可以在任何時間做任何事情,妘初一直守在他身邊,扮演著他所需要的所有角色。
很多人在私底下質疑妘初的來意,他明明那樣強大,半吊子的妘靳恆根本無力與他抗衡,然而他卻心甘情願地將權利的手杖獻給了仍舊孱弱的幼主,很難說他沒有什麼其他的目的。
但沒有人能阻止他們主上和妘初的關係越來越親昵。
他們一起去過很多地方,擁有無數難以忘懷的回憶。
在妘靳恆眼中,妘初簡直是上天派來守護他的神明,他可以在神明撐起的天地下恣意地活著,和神明一起。
妘靳恆十三歲那年,是他們形影不離的第四個年頭。
妘靳恆從夢中醒來時發現身旁沒有妘初的身影腦子懵了一下,記憶中自從妘初出現之後他就再也不曾面對醒來時只有他一個人的情形了,妘初永遠在他身邊,在他醒來時對他淺淺地笑,會用溫熱的手心撫上他的額頭,又順著額頭滑到臉頰,那是格外令人安心的撫慰。
他慌張地喊了一聲妘初,並沒有人應他,他急急忙忙地下床,穿過層層的紗門來到前廳,哪裡都沒有妘初的身影,他急的滿頭是汗,眼淚都要湧出來。
突然一扇緊閉的門扉大開,風裹著清香吹了進來。
他怔怔地走過去,看見滿園怒放的曇花。
素麗高雅,馥郁芬芳。
順著綿延的綠意,妘初坐在薄薄的月光中,身側是叮咚的泉水,他長長的髮絲鋪撒著,如同世間最柔軟的綢緞。
妘初的眼中黑的深不見底,彷彿能吞噬人心的黑洞。妘靳恆卻被他吸引,懵懵懂懂地跑過去。
他被人保護地太好,沒吃過大苦,所以心智總跟不上年齡。
妘家人私底下明面上提過很多次卻都被妘初輕飄飄地打回去了,妘初總說容后再議容后再議,可容了好幾年也沒發現他容出什麼章程,別人只能看見妘靳恆對他日益增長的依賴,這不由得讓人懷疑他的用心。
但懷疑又有什麼用呢?妘靳恆就跟被灌了迷魂湯的小色胚似的,總是傻不愣登地圍著美人轉。
還好時代變了啊,要是再往前倒個幾百年他們妘家出了這麼一位家主,只怕上古八家就要變成七家了。
妘初讓他坐在自己身邊,妘靳恆不見外地靠著他,手上還要纏上他的髮絲玩,嘴裡喋喋不休地抱怨為什麼剛才找不到他。
妘初只低聲一笑問他這個院子漂亮嗎,妘靳恆乖巧地點點頭,妘初哄著他說要把這個院子送給他,妘靳恆十分喜悅地收下,不再提醒來不見他的事情。
後來妘靳恆逐漸長大,有一天他做了一個夢,夢中春色無邊,醒來時他的腦子裡還回蕩著妘初那沙啞低沉的喘息,他的身體彷彿還停留著妘初撫摸他時的餘韻。他換下被弄髒的褲子,羞愧難當地在妘初面前抬不起頭來,妘初當然覺得這沒什麼,像往常一樣過來抱著他哄,然而妘靳恆卻下意識地拒絕了。
妘初不以為意,但妘靳恆意識到,他們之間有什麼東西變了。
他是家主,是整個祈雲山中地位至尊的人,他從不會掩飾自己的慾望,但對著妘初,他卻下意識地小心翼翼地收斂起了自己的小心思。
可能在面對自己最想珍惜最想攜手的人時,即使是手握重權的人也難免掣肘,因為說不的權利總在對方那裡。
他不表露情誼,卻處處表露情誼。
祈雲山的人越發覺得妘初是對他們主上做了什麼,不然妘靳恆何以變得那樣魔怔?好像身心都被偷走了一樣。
妘靳恆開始收到越來越多彈劾妘初的信帖,他雖然沒有動搖維護妘初的心,卻也不由自主地開始想妘初到底是什麼人。
他從哪來?他家裡還有什麼親人?從前的他是什麼樣的?去過哪些地方?
他越來越好奇,也越想越恐慌,因為他發現他對妘初稱得上是一無所知。那個人用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現在他面前,又以最讓人無法拒絕的方式留在他身邊,他已經習慣了身邊有他,他已經不能接受妘初的離去了。
喜歡總讓人患得患失,他開始恐懼將來有一天身邊不再有妘初的身影,即使現在的妘初觸手可及,總是溫柔地對他展露笑容。
終於有一天,他小心翼翼地問出了這個問題。
妘初卻笑著問如果有一天他離開了,妘靳恆會不會當一個稱職的家主。
妘靳恆心中踟躇,最後為了討他開心點了點頭,緊接著追問妘初是不是要離開了。
妘初卻答的模稜兩可:「那就好好遵守我們的約定,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妘靳恆卻心中一沉,再也不提這件事。
後來他又做了一個夢,夢中他行走在一片荒蕪的大地上,耳邊依稀傳來滔天巨浪聲,而遠方聳立著一棵熾火燒身的梨花樹。
他聽見一個人喊他的名字,那人站在梨花樹下,長發紛飛,身在千里之外,音猶在耳,說妘初壽命將至,他是冥界之主,從諸神黃昏中承下「酆都」之名已有千年,人間早已容不下他。
妘靳恆醒來后嚇出一身冷汗,見妘初悠閑地坐在床頭看書,忍不住撲進他懷中,緊緊貼著他的胸膛。
妘初低聲詢問他怎麼了,他頓了頓,閉上雙眼說沒什麼。
耳邊,妘初的身體中如一潭死水,他沒聽見任何聲音。
他開始瞞著妘初瘋狂查找酆都的信息。
酆都,北陰大帝,冥界至高神,統領五方鬼帝六天鬼神十殿閻羅,他居住在忘川的盡頭,建木之下,那是無數人生生世世都抵達不了的冥界。地獄被忘川河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是生魂必須經過的輪迴地府,由十殿閻羅掌管。還有一部分則是冥界,傳說中地獄最陰森恐怖的地方,那裡關押著窮兇惡極的凶獸和毀天滅地的怨氣,因為有建木的鎮壓所以千年來相安無事,相傳人間的每一次地震十有八九都是因為關押在建木之下的凶獸又發生了暴動。
妘初合上書本,不敢相信。
如果妘初真的是酆都,那他怎麼會離開建木?他不遠萬里來到人間,來到他的身邊,又是為了什麼?
不不不,就算阿初真的是酆都…他已經來了,那不管是為了什麼,都不能再離開。
妘初打定主意要做些什麼。那段時間他查閱了很多古籍,大為用功,他的老師老淚縱橫無比欣慰,勒掯了這麼多年沒啥用,這小祖宗終於開竅捨得學習了么,果然是龍生龍鳳生鳳啊,老家主的孩子果然還是攜帶了點勤學基因的……如果讓他知道他家主上是為了泡妞所以才發奮的只怕免不了一場哭天搶地,而當他發現這個「妞」還是個帶把的估計就直接氣的去見先主了吧。
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終於找到了一個法子。
妘靳恆很開心,即使那個法子要以他的一縷魂魄為代價施展。但那有什麼關係?只要是為了能和妘初長長久久地在一起,他什麼也不怕。
他決心分出一縷魂魄來放到妘初身上,這樣將來無論妘初去哪裡他總能感知到。
可他真的被保護的太好,不知道以他凡人之軀的魂魄怎麼可能被神明接納。
他失敗了,受了重傷,昏迷不醒。
妘初用了傳聞中的禁術救他,扛下了天道的反噬,最終軀體受損不得不離開,然而在人間的表現卻是死亡。
妘靳恆醒來時,就只聽到了這個消息。
他隱約記得夢中的妘初笑容一如初見,對他說「勇敢地活下去」。
他不敢相信。他分明只想讓妘初好好留在他身邊,為什麼妘初卻死了呢?
他瘋了一樣地去挖妘初的墳,卻怎麼也打不開棺木。
那一刻他後悔了。
一步踏錯,他竟然連和妘初死同穴的資格也沒有了。
他想流淚,眼眶中卻乾澀地發痛。
他渾渾噩噩如行屍般活了許久,恍然回神時發現再沒有人記得妘初了。
多麼可笑,他所期待的和妘初永遠在一起,竟然以這麼諷刺的方式實現了。那些回憶,那些歡聲笑語,那些夜半時分無人知曉的繾綣深情,只刻在了他一個人的腦海里。
他被留在了過去,那些曾經的美好都成為了凌遲他的酷刑。
Ⅳ
「所以,他不是你的哥哥?」
妘靳恆安靜許久之後,如澤乾澀地發問。
妘靳恆一笑,如青澀的少年,「當一個人和你的關係突破了某種界限,你就再也不能定義他的身份了。」
「等等,」妘靳恆眯起眼,「你剛才怎麼會那麼問?」
如澤抿唇,聽了妘靳恆的故事他現在心裡酸的很,竟然不太想說謊。
「我不想騙你,前段時間,我應該在夢裡見過妘初。」
妘靳恆瞳孔一縮,滿臉的不可置信,「他去找你?!」
面對妘靳恆捉姦般的追問,如澤尷尬道:「他是因為擔心你做傻事所以才來找我的……」
「他跟你很熟么?他怕我犯傻怎麼不來找我?!」妘靳恆大為光火。
「呃這個……」你問我我問百科全書嗎我怎麼知道?
「你跟他很熟么?」
「不熟不熟,我跟他攏共沒見幾面……」
「你還跟他見過『幾面』?!六年來我連他的影子都沒見過!他到底去找過你多少次?!!」妘靳恆咬牙切齒。
如澤看他太過真情流露不知為何有些心虛,可能嗓門大還真容易給人壓迫感吧即使他和妘初啥也沒有……
如澤的心虛給了妘靳恆錯誤的暗示,此刻他就像一個被丈夫在頭上種了一片青青草原的怨婦,氣的直接拿起酒瓶子就吹,吹完了猛地往地下一砸。
「等我抓住他了我一定饒不了他!」他惡狠狠地說。
如澤抽了抽嘴角,在心底佩服妘靳恆誇張的想象力,不過轉念一想他又能理解了,如果這情況發生在他和姬亦韓姬生玉之間……那他跟妘靳恆就半斤八兩了。
「你要怎麼找妘初?」如澤不動聲色地問。
妘靳恆此刻臉頰紅潤,一副喝大了的模樣。聽了如澤的問話,他大言不慚:「我翻江倒海!也要…要把他找出來!找,找出來,就是我,嗝,我的了,誰也,誰也別想搶!」
他本就長的顯小,如今的發言更惹人憐愛。
雖然如澤比他還小上幾歲,但看著他卻像是在看著一個調皮的弟弟。
「你要把那個神印拿走嗎?」
「拿走…拿走!統統拿走!」妘靳恆大手一揮,眨巴眨巴眼看了如澤幾秒,然後啪一聲利落地倒了。
如澤:「……」
他輕輕鬆鬆把妘靳恆弄到了床上,給他蓋好被子,這時候妘靳恆還罵罵咧咧的,罵的居然是姬鴻寧。如澤全聽了去,哭笑不得。
臨走時妘靳恆一個翻身咂咂嘴,嘟囔道:「我會找到其他辦法的。」
躡手躡腳回到住處,如澤剛脫下衣服準備睡下就聽見一個淡淡的聲音:「回來了?」
他頓時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唔,嗯,來了。」
他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能借著微弱的月光看清楚對面的人了。
姬亦韓一身寬鬆的睡衣,胸前的衣襟半敞著,露出如玉的肌膚和性感的鎖骨,此時他側卧在長沙發上,用手撐著頭,身體的曲線如同花豹般優雅而富有力量。
被他那對赤金的鳳眸一掃,如澤幾乎要跪下來——不然快遮不住身體的反應了。
他現在什麼都不想管,只想衝上去和姬亦韓十指相扣,深深地給這個要命的男人一個吻。
然而現實卻是如果他真這麼做了可能今晚就要從此揮別男人的象徵了。
「幹嘛去了?」
如澤舔了舔下唇,「睡不著,怕吵著你,出去走走。」
姬亦韓挑眉,「身上怎麼全濕了?」
「……沒看清路,掉溝里了。」
「哦……」姬亦韓一個婉轉的拖長音。
如澤狠狠地掐了自己大推一把將身體的反應平復下去,然後「淚眼朦朧」地走到姬亦韓的身邊撒嬌,「哥,我好冷啊。」
這話倒是真的,深秋時節掉進夜晚的池子里,可不冷么?如澤直打顫。
姬亦韓一笑,好心提醒:「你被子在那邊。」
如澤聽話地去抱了被子,卻又走回來搭在姬亦韓身上,死皮賴臉地跟姬亦韓擠上了同一張沙發,「哥你只穿了睡衣應該也冷吧?我們一起蓋被子,這樣就不冷了。」
姬亦韓冷笑一聲。
如澤假裝沒聽見,憨憨道:「哥你往裡邊挪挪行不?這沙發有點小了。」
姬亦韓聞言掀被作勢要走,嚇的如澤立馬抱住他的手臂連聲說「不小不小」。
姬亦韓掃他一眼,慢條斯理地越過沙發,「我嫌小。」
如澤委屈地癟癟嘴,在心裡罵起了妘靳恆,都怪這個神經病,今天幹什麼要拉他講故事,幹什麼要耍酒瘋,幹什麼把他耽誤地這麼晚回來,幹什麼這麼小氣沙發都不搞大點!
「床上大,你來么?」
如澤正氣鼓鼓呢,姬亦韓這話如天降甘霖,他立刻就打滿了雞血。
「來!來!」亦韓喊他上床呢!
他美滋滋地溜進了房間,但依舊不敢造次,和姬亦韓各佔據了一邊床。
兩廂躺好之後室內又恢復了安靜,姬亦韓沒說話,如澤知道他這是在等自己乖乖坦白。
他打好腹稿,膽戰心驚地開了個頭。
姬亦韓卻翻了個身,輕聲說:「時候不早了,睡吧。」
如澤一僵,心中的慌張開始蔓延,他幾乎要控制不住地全盤托出,對啊,說吧,亦韓曾說在他面前不需要隱瞞,不需要掩飾,他可以在對方面前做最真實的自己,難道他忘了嗎?說吧,告訴他自己的不安,這本就和他有關,他可以知曉。
話臨到嘴邊,如澤卻頓住了,他內心深處隱隱覺得說出來之後姬亦韓的反應不會是他想要的,這個反應也許會把他們推到進退兩難的窘境。
最終他只是緩緩朝姬亦韓的方向挪了一點,想著挪到能聞到姬亦韓氣息的地步就停下來,可是他挪了一小會兒,就快挪到禁區的位置了,他的鼻端卻依舊感知不到任何氣息。
他的心裡突然難受起來,沒忍住熱了眼眶。
過了一會兒,姬亦韓突然轉身,指腹撫上如澤的眼尾,「不就是讓你睡覺,哭什麼。」
如澤搖了搖頭,莫名其妙道:「沒有痱子粉的氣味了。」
姬亦韓不曉得這有什麼值得哭的,只當他是心裡不痛快想撒嬌,「你見過人快冬天了還長痱子的嗎?」
如澤不答話,只蹭著姬亦韓的手。
姬亦韓無奈,把他微微摟進懷裡,「之前不還討厭我身上痱子粉的味道么,嗯?」
「傷口。」如澤抗拒著。
「早沒事了,」姬亦韓說,緊接著調笑道:「再不來哄哄你今晚上我們都沒得睡。」
如澤破涕為笑,往姬亦韓的懷裡縮了縮,還記得有意無意蹭他的胸肌。
「長也長不大似的。」姬亦韓隨口道。
如澤在他懷裡仰頭,趕忙自證清白:「我沒事了。」
姬亦韓一哂,「眼淚擦乾了說話。」
「我真沒事了,我剛才就是腦子抽了一下,不知道怎麼搞的,其實哥你也知道我平時很堅強的是吧?」
姬亦韓不置可否,如澤急了,嘰里呱啦地開始舉例自己到底有多堅強,等他說的口乾舌燥時姬亦韓拍了拍他的腦袋,破鑼嗓子在睡意的驅使下也變得低沉起來:「行了如堅強同志,組織已經知道你是個三歲打針都不哭的硬漢了。睡吧,以後再有什麼事都別太擔心了,你哥給你頂著天呢,塌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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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