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28 Vanqui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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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山搖,高山滾落的石子掠過妘靳恆的腳面又繼續往下滾去。

這種強烈的震感,地底到底發生了什麼?

妘靳恆臉上劃過一抹深思,接著加快了腳步。

百米之外的墓園,如澤把最後一捧土甩出坑外,微喘著撫上漆黑的灌木。

在他的掌下,淡淡的能量反應緩緩逸出。

按照姬亦韓的命令,如澤深吸一口氣,十指大張,手掌於胸前微微合攏,他聚精會神,一柄長長的光劍凝了出來,劍尖直指天空,成為一點不滅的銳意。

如澤沉氣,手臂打直狠狠往下一劈!這是目前為止他能激發出來的最大能量。

電弧在棺面上彈動如一條掙扎的蛇,細密的裂縫在蛇軀下出現,如澤見狀加大了能量輸出,一鼓作氣將棺木直接劈開!

嘭的一聲巨響,棺木被劈開的瞬間如澤被裡面爆開的衝擊波彈飛到十米開外,撞飛了數個墓碑。

「咳咳!」如澤咳出一手的血,知道應該是內臟破裂了。

他的腦中一陣嗡鳴,撐起身體,捕捉到前方一縷微光,模模糊糊。

這樣熟悉的感覺……亦韓身上的…感覺。

視網膜上的無數重影漸漸合為一個,如澤睜大眼眸,跌跌撞撞跑過去。

於棺木的殘骸上,懸浮著一枚小小的白色戒指,簡單素雅,線條圓潤流暢,上面刻著一支怒放的曇花,小而細緻,細緻而精美。除此之外,棺木中再無其他。

如澤滑下墓坑,將那枚戒指收好。

在碰到它的瞬間,如澤的腦中又是一陣嗡鳴,好似聽到了遙遠的呼喚,但又模糊不清。

他隱隱覺得這枚戒指的材質有些問題,很像一畫開天里的人骨模型。

一道囂張的氣息從前方襲來,如澤迅速魚躍出坑找個地方躲了起來。

妘靳恆手持浮生立於空中,看見被刨開的妘初的墓穴頓時怒髮衝冠,一道道炁擴散了出去,幾乎是立刻,他說:「出來!我知道你還沒走!」

四周鴉雀無聲。

妘靳恆氣急敗壞:「如澤!你就不想知道姬亦韓現在怎麼樣了嗎?!」

樹影幢幢之後,一抹高挑纖瘦的影子晃動了一下。

妘靳恆冷笑,從空中降落。

如澤緩緩走出來,手心浮著一枚發著光的骨戒,還時不時抖動著,好像隨時都會飛出去。

他明白了,這是酆都的另一半神格,神格所維持的結界當然只能由神格打破,難怪亦韓說這件事只有他能做到。

但戒指如今的反應,豈不是在告訴他,妘靳恆身上已經有另外半個神格了嗎?

如澤渾身的血都涼了。

那邊妘靳恆看見如澤手裡的東西也是驚詫,他身體中的共鳴已經明明白白告訴他那是什麼了。

這麼多年他一直都明白,那棺木中放了妘初留給他的東西,只是他一直都沒能打開,哪怕是用上浮生也不行。

卻不曾想,被如澤給打開了。

原來是這個東西……么?

你把你的立身之本裝在戒指中留給我,是什麼意思,妘初?

是不是,你是不是也像我一樣……不不不,或許只有一點點,哪怕只有一點點呢?

意識到這些,足以讓妘靳恆欣喜若狂。

他要把戒指拿回來,那本就是屬於他的東西!他要拿上戒指去找妘初……問他,問他願不願意親手給他戴上。

這樣,無論是生是死,他再也不會和妘初分離了,他要永遠伴妘初左右,他們永遠在一起。

「你傷了他嗎?」如澤的語氣沒有任何波瀾。

妘靳恆揚眉,「啊,用浮生,刺穿了他的手,再把魂印撕下來的。」

如澤垂在身側的那隻手顫了一下,像是用力到極致時肌肉的痙攣。

妘靳恆一笑,「他現在可不輕鬆,也許快死了吧。」

如澤沉默半晌,說:「那些天,你一直在騙我。」

妘靳恆的笑意加深了些,「是啊,你真的很好騙,但為什麼不做到底呢?我跟你說了那麼多,一點用也沒有,虧我還演的那麼深情並茂。」

「我是,真的以為你很難過的,妘靳恆。」如澤面無表情。

「……」

「為什麼找上我?」

「我聽到了那天你和姬生玉的對話,」妘靳恆狡黠一笑,「你原本就想做的事情,我只不過是添點柴火罷了,怎麼還怪我呢?」

「和混沌攪和在一起,你不怕嗎?」

妘靳恆一頓,嘴角的笑意淺了些,輕聲道:「多搞笑啊,你不是對窮奇一往情深么?我們半斤八兩。」

如澤瞳孔驟縮,腦子裡有好幾秒的空白。

妘靳恆他在說什麼?

「哈哈,你還不知道吧?你男人他生來就有兩個神格,一出生就剋死了他母親,」妘靳恆的雙瞳射出嘲諷的光,「一個軒轅一個窮奇,十年前軒轅拋棄了他,現在,他徹頭徹尾就是個凶神!你從一畫開天中學的所有東西,都是為將來能殺了他而做的準備!」

「閉嘴!」如澤低吼,雙腿猶如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般踉蹌後退,靠在樹榦上。

他頭疼欲裂,過往林林總總地在他的腦海中閃過。

原來是這樣,竟然是這樣!

生玉哥說的□□,妘初所言的魔鬼,姬亦韓的特殊……竟然是這個原因嗎?!

腦海中陡然浮出那天晚上姬亦韓在天台上對他露出的笑,如澤心中一疼。

背負這樣命運的你,竟然還能露出那樣溫柔的笑么?

如澤頓時覺得身體無比沉重,心中強大的負罪感油然而生。

為什麼?為什麼軒轅的神格要離開亦韓?為什麼,要選擇他?!

「把戒指給我,如澤,姬亦韓的傷勢並不輕,現在回去還來得及,你也不想看見姬亦韓徹底變為魔鬼吧?把戒指給我,你還有機會救他。」妘靳恆循循善誘。

「好,你來。」如澤冷靜地伸出手。

妘靳恆難掩喜色,施施然走過去。

在兩隻手即將觸碰到的瞬間,如澤突然發難!

柔若無骨的手繞上妘靳恆的手臂,在他關節處反向狠狠一撞!清晰的骨折聲響起,伴隨著妘靳恆的痛呼,如澤冷靜地迅速爬上他的身體繞到他的背後,雙腿再用力一頂,整個人彈射出去!整個過程沒超過一秒,在極端的怒火中如澤爆發出了超然的實力,妘靳恆都沒來得及用神格反擊。

如澤向後翻,雙手在地上借了一次力,一點星光在他的手中閃動,前方立刻出現了一扇黑霧繚繞的拱門!

那是通向陰間的陽關!

「如澤!!」

身後傳來妘靳恆的怒吼,如澤卻頭也不回地跳進了陽關中,拱門瞬間收縮,消失不見。

陽關道中充斥著逃竄的遊魂,它們被什麼東西驚動,紛紛不安,想要闖出去。

如澤進來的一瞬間就被那些遊魂發現了,他身上裹著一層淡金色的炁,在陰氣濃重的陰間就如同黑暗中唯一的燭火。

可遊魂都不敢過於靠近,它們隱隱感覺到這個人類的身上有某種強烈的壓迫氣息,是不容冒犯的。

如澤拿著戒指暢行無阻地往陽關道的深處走去,他想找到地府的人,帶他去找妘初。

既然妘初當初能用半個神格壓制姬亦韓體內的窮奇,那麼現在也同樣可以!

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辦法了。

快,必須要快!

如澤手中的戒指彷彿感應到什麼發出了淡淡微光,如澤一頓,看著那光漸漸凝成一束,投向了未知的方向,好像在指引在指引著他。

如澤皺眉猶豫了兩秒,然後頭也不回地改變了方向。

前面是濃重的暗色,如澤既不知道自己腳踩著什麼也不知道面前有沒有障礙物,只知道跟著光的指引向前跑著。

一路上他聽見了許多竊竊私語,它們在耳邊絲毫不曾停歇,彷彿如影隨形的寒冰。但如澤沒有絲毫停頓,它們也不敢進一步地做什麼。

過了許久,如澤感覺一股寒意襲來,空氣中瀰漫著潮濕。

依稀有水聲。

嘩啦嘩啦。

如澤停下腳步,手中的光變大了些,能讓他看清在離他腳下不遠的地方,有一葉隨水花蕩漾的輕舟。

輕舟由潮木拼接而成,無人撐桿。

如澤走上前,試探性地踏了一隻腳上去。

沒有異常。

他緩緩抬起另一隻腳,完全登上了船。

而輕舟立即劈開了水花,朝著一方駛去。

遙遠的天際,群星閃耀。

無形的風捲起建木的落葉,在空中打了幾個旋,緩緩跌落在忘川上,漾起幾圈漣漪。

陰間不會有風,這裡永遠一片死寂。

這只是他們激戰後余留的能量。

細細的血流順著建木的根系流下,又融進水裡。

妘初斜靠在凸起的根系之上,彷彿靜止了時間般的,沒有任何反應。

司蹲在他面前,摘了兜帽。

他的臉相較於之前更加地蒼白,身形也變得更為透明,幾乎快要與周圍界無可分。

他露出一個看不清情緒的笑容,傾身摟住了妘初的身軀,啞著聲音:「窮奇讓我給你帶句話。」

妘初緩緩睜開眼睛,如畫般美好,恰恰是那柄摺扇上的模樣。

只是沒有任何高光。

他已經看不見了。

「他說你的所想所願終會實現,但希望你別後悔。」

「……」

司鬆開他,站起來,黑袍下立刻流出更多的紅色,想必他此時也是傷痕纍纍,但他卻站得筆直,沒有絲毫搖晃,「老朋友,你還有什麼未竟的心愿么?」

妘初長睫顫了顫,又闔上了眼眸。

司一笑,蒼老的讓人心慌。

黑霧升騰而起,他的身影更加虛無。

「是非成敗一場夢,往事終成空,臨淵,臨淵啊……」

聲音逐漸遠去。

妘初合著雙眼無知無覺。

所想所願終會實現……嗎?

耳邊又傳來水聲,妘初眉峰一動,是那個孩子。

「如澤…過來。」

如澤驚疑不定地看著他緩緩靠近,「你怎麼了?」

妘初撐著力氣坐正,這是他最後的一口氣,一直在撐著等待。

即使油盡燈枯,他還是一如既往地貴氣淡然。

「我的時間不多了。」

「怎麼會?!」如澤跑到他面前,「那亦韓怎麼辦?!妘靳恆他搶了那個魂印!現在只有你能救他!」

妘初搖搖頭,「窮奇已出世,我已經無法壓制他了。」

如澤臉色慘白,搖著頭不願相信,「你有辦法的對嗎?!你一定有辦法的!這是妘靳恆為了你闖出來的禍事你怎麼能沒有辦法!?你怎麼能不管?!」

「冷靜,聽我說。」妘初聲音不大,卻有種奇異的魔力,帶著讓人鎮定的力量。

「凶神的蘇醒都是寫在預言上的必然,千年前的諸神之戰中它們都沒有被殺死,只是被封印,所以將來的某一天,也就是千年後的現在,它們一定會再次蘇醒,這是無人可更改的。」

如澤捏緊了拳,難道沒有辦法了嗎?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亦韓入魔了嗎?!

不行,不行!他不允許!這絕對不行!

如澤沉默許久開口,聲音暗啞,眼神危險而瘋狂,「如果你不行,那我呢?我身上有軒轅的神格,把它剝出來給亦韓的話,能不能壓制窮奇?」

妘初一頓,平靜地說:「你身上…並沒有軒轅的神格。」

他的聲音輕輕的,彷彿能在轉瞬間被風吹走。

如澤卻聽到了,如雷炸響,炸的他腦子發矇。

他聽到了什麼?什麼叫沒有軒轅的神格?他不是有神格嗎?亦韓說他有,大家主說他有,他們都說他有!

這個人在胡說什麼?是不是還在騙他?對啊,他跟妘靳恆一夥的,他當然是在騙他!

如澤眸光一暗,「我可以不用雷符驅動震雷,這還不能說明我有神格么?」

妘初手腕一動。

過了一會兒,建木的樹榦突然亮了起來,彷彿有一團火焰在裡面洶湧燃燒!

如澤的心跳加快,手心一片黏膩,他好像,感受到了什麼。

「世界總是在變化,唯一不變的是它一直在前進,前進意味著新舊更替一去不返,你是我也是,我活了幾千年,已經走到了盡頭,魂飛魄散不過是早晚的問題。我死之後神格必須要有人繼承,他必須要代替我守護建木,建木是連接天地的神樹,唯有神格令它常青不倒。世間傳說酆都的居所在忘川彼岸,建木之下,世人千萬年不得見,可誰又知道,這隻因為建木離不得他罷了。」妘初輕聲說,「酆都之名統領冥界,五方鬼帝六天鬼神十殿閻羅無不臣服,何其風光,但終其一生,他不過是一個守墓人,守著他自己的墓。」

如澤獃獃地看著建木的樹榦,忘記了說話。

妘初揚揚手,那樹中的火焰就破開了層層表皮飛了出來。

那是一團怎樣的火,怎樣的光?

它就像是永恆的太陽,燒著生生不息的火和生機,能驅散這世間所有的惡與寒冷。

它是希望的種子,守護的權杖,帶著絕世的威嚴和君主般的殘暴,自悠長的洪荒而來,註定要咆哮世間!

「十年前我與一位故人做了個交易,他將軒轅神格留在了這裡,說等到合適的時機再將它取回。」那團燃燒的火落到了妘初的掌心,光灑在他面如金紙的臉上,「現在,時機到了。」

如澤:「……」

「……」

「……」

「……」

「故人?誰?」如澤喃喃,可他心中已經隱隱有了答案。

妘初長嘆。

「亦韓他……十年前,主動把神格給了你?」如澤說的斷斷續續,他的腦子已經分崩離析,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他根本想不出十年前到底還有誰有資格能夠從天賦異稟的亦韓身上奪走軒轅的神格,除非他自願,除非他即使要受撕裂靈魂之痛也想將神格剔除。

「是。」

「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凶神插手?」

妘初的眸光閃爍,「去吧,把神格還給他,去問他為何執意拋棄十年前的自己,告訴他軒轅從未拋棄他,一切還有轉機。」

如澤如夢初醒,哆哆嗦嗦接過那團火。

此時他根本就考慮不清為何他可以承載軒轅的神格,為何他沒有神格卻能夠召喚震雷,為何他沒有神格卻能被姬亦韓接受……

如澤踏上小舟的前一秒,突然轉身,「你知道剝離神格的方法吧?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

妘初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才傳來,越□□緲:「舊神還未逝去的時代,新神就不會誕生。窮奇既選中了他,那麼在他死之前就都是無法被剔除的。」

「你胡說!他明明就成功地把軒轅的神格剝離了!」

「那是因為那時候他身體中有兩個神格,能夠用另一個神格來抵消剝離之後的反噬。」

如澤的心又亂了,為什麼,為什麼當年亦韓要拋棄軒轅神格?

妘初的聲音又傳來:「這世間除了他,再沒有可以容納窮奇的容器。」

如澤的目光一縮。

他踩上了船舷。

「如澤。」妘初突然再次叫住他。

「告訴姬亦韓,能有今日的結局是我自己的選擇,我活了幾千年,不曾有過任性,靳恆是唯一的例外,如果時光倒轉回十年之前,那個晚上,我同樣會和他立約。」妘初一頓,如澤隱約聽見一陣黏膩的聲音,「我本以為像我們這樣的人沒有資格選擇自己的路,但他給了我一次機會……咳、咳咳!我、很感激。告訴他,我不曾後悔。」

又是一陣黏膩的聲音,好像有什麼液體在垮下來。

如澤緊緊握著拳頭,沒有回頭。

「希望他能在最後的日子裡順遂如意,別做讓自己後悔的事情。」

「希望他早日清醒,不要……」

如澤猛然回頭,眼前一片紅光,嘶聲叫:「夠了夠了!!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我聽不懂的話了!什麼叫『最後的日子』?!他會長命百歲!他會活的比你們所有人都精彩!」

妘初笑了,如曇花般淡雅至極,只可惜沒有人看見。

「神格消耗的是適格者的魂力……你懂么?」

懂懂懂個屁啊?!你在說什麼?!我什麼都不懂!有神格了不起嗎?!有神格就要去死啊?!你他媽就要死了你怎麼話還那麼多啊?!看不得別人好么?!非要說這些話來噁心人么?!!

如澤心中大悲戚,他瘋狂地扼制腦子裡的負面想法,聲嘶力竭地給自己洗腦,但他隱隱知道,妘初說的是真的。

因為是真的,所以姬亦韓其實一直都在加速滑向死亡的深淵,因為是真的,現在他將軒轅的神格還給姬亦韓的話,姬亦韓的魂…他的魂,還能承受多少?

軒轅……軒轅,如澤看著手中的光,你到底想救他還是想殺了他?

妘初,這就是你選擇又離開妘靳恆的理由么?因為你自知時日無多所以放棄似的不作為么?就這樣,毫無希望地讓妘靳恆崩潰么?

他想說妘靳恆找了你六年,他日日夜夜都渴望再見到你,渴望到變成了個神經病,他從沒忘記你們在一起的四年,哪怕是其中的一月一天一時一分,好不容易,好不容易你們之間只隔了一道忘川,你怎麼捨得不看他一眼就去死呢?你多狠的心啊。

這時如澤已經全然忘記妘靳恆之前對他的種種了,他的腦子被劈成了兩半,一半在否認妘初的話,一半卻不由自主地將自己代入了妘初和妘靳恆的故事中。

他們是那樣相似,連毫無光明的未來都如出一轍。

「你不想見他么?妘靳恆。」如澤已經發不出聲音了,只做出了嘴型,也不知道妘初看見沒。

啊,他應該看不見了吧?

他已經瞎了,也要死了。

「別死啊。」如澤抬起頭。

「別死啊別死啊別死啊!」如澤凄厲地吼,淚流滿面,「你別死啊!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那些像花一樣美好的回憶,金子一樣燦爛的日子,什麼都沒有了……你死了他會恨你的!至少、至少見他一面!看看他!他已經長大了!是家主了!像你期望的那樣獨當一面了!」

他哽咽著,渾身發抖,「他把你的院子照顧得很好,為你種了一院子的曇花,為你學會了當一個家主……他還在等你,等你回去看他啊!」

轟然一聲巨響,如澤的大腦被一線孤寂如刀的月光切割開,那天晚上妘靳恆在月色下起舞,他看著他抱著妘初的影子陷入痴迷。

繼而時光倒轉畫面流淌,姬亦韓低眉俯視著他溫柔地笑。

他一直都沒懂,原來這就是愛。

如澤噙著淚踏上小舟,飛快離去。

他要把妘靳恆找來。

雖然這個神經病做了那麼那麼多的錯事,傷害了他最珍愛的人,但這些賬都可以之後清算。

他渴望打破妘初那些如同預言般的魔咒,他不想讓妘初就這樣放棄,就如同他不願放棄一樣。

他要盡全力讓他們有一個好結局,這樣,彷彿他和姬亦韓也會走到最後一般。

妘初已經什麼都聽不見了,他的輪廓已經變得虛幻,和周遭融合在了一起。

無論如何靳恆都不能在這個時候過來,他做了那麼多,鋪墊了那麼長的時間,怎麼能在最後毀於一旦呢?

靳恆會怪他的吧?會……恨他的吧?

他等了那孩子幾千年,他親手教養他長大,妘靳恆現在耀眼的每一分都是他精細雕琢過的證明。

妘初眼中的墨色開始渙散,就像是日出前最後一出薄霧,但他的嘴角卻是揚起的,一抹看不見的弧度。

他想起有一次他們一起去遊樂場,妘靳恆由於貪玩走丟了,他知道這個消息時竟然有一秒鐘的心緒不寧。

這樣的感受很稀奇,幾千年了,他頭一遭嘗到如此滋味,像一個活生生的人。

妘靳恆很快就被找到,在他的感知下,他能隨心所欲地掌握這個小不點的蹤跡。

小不點回到他身邊哭哭噠噠的,抱著他不撒手,一副受了極大委屈的模樣,他亦是鬆了心。

這樣的感受更加稀奇,那時他意識到這個小不點雖然小小的一個,但確確實實在他心中有了分量,他會牽挂他的行蹤,擔憂他的安危,在意他的喜怒,好像生活中多出了一份責任。

他是開心的,雖然沒有人看出來。

他幾千年的孤寂好像得到了救贖——在和靳恆結緣之前他甚至從未意識到他的孤寂。

他想著,有這樣一個人陪在身邊,很好。

所以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就想把最重要的東西留給他了。

但為什麼後來就到這種地步了呢?

他明明只是救了遭到術法反噬的小不點,為什麼就一點點走到這種地步了呢?

是捨不得嗎?是捨不得吧。

成為神,那該有多寂寞啊,在遇見妘靳恆之前他度過了幾千年孤寂的時光,他根本不敢再去回憶那段時光他是怎麼過來的。

他死之後,小不點就是一個人了,一個人,未免太苦。

所以他把一切交給了命運。

一半的神格在棺木中,一半的神格在姬亦韓的手上。

他就在建木下,等待命運的判決。

……所以,才會變成這樣嗎?

他想起十年前的那個晚上,姬亦韓目中挾著隱隱的死寂來到他的面前,做出驚世駭俗的決定,他被那巨大的勇氣所震撼,所以才有了後來和靳恆的相遇。現在想來,他一生中做出的最出格的事還是受了姬亦韓的「鼓勵」,說不定命運就是在那時候開始不信任他的吧?

說起來他也是抗爭過的啊,他把浮生留給小不點,其實心中就在期待他的孩子在將來的某一天能驕傲的帶著神格回到他的身邊,那時他就會準備好餘生相待。

然而。

小不點,靳恆……

妘初恍惚,眼前出現了妘靳恆的臉,含著責怪與怒火。他想抬起手像兒時一樣摸摸妘靳恆柔軟的發,可是他已經做不到了。

「對不起……」妘初動了動嘴唇,最後的話語很快消失在翻滾的黑霧中。

對不起啊小不點,下輩子……

……沒有下輩子了。

建木的樹葉搖晃出颯颯的聲音,黑霧升騰而起,仿若龍捲圍繞著建木旋轉,劇烈的氣流撕落大片的葉子,忘川河水翻起洶湧的浪花,無數死靈從河水裡鑽出來隨著黑霧旋轉,這是一場盛大的哀悼。

妘靳恆從很遠的地方就看見了這幅景象,他感覺心跳都要靜止了。

他不願相信,可他的潛意識卻告訴了他答案。

「不!」妘靳恆整個人失控掉下了忘川,他掙扎著手腳並用奮力往建木游去,身後跟著一眾鬼王。

不!別離開我!別走!妘初!妘初!!

妘靳恆蒼白著臉,已經做不出額外的反應了,只會無意識地划動手腳。

他登上小島的一瞬間,一切歸於平靜,就好像這裡從沒有發生過動蕩。

建木依舊高大,忘川依舊平靜。

可這裡空蕩蕩的。

他慌了,大喊:「妘初!」出來的聲音全然變調。

「妘初妘初!妘初!你出來!回答我!我知道你在這裡!妘初!!」妘靳恆大叫,在原地跳腳。他又變回了雨夜墓園中的那個孩子,只不過這一次他更加無助和絕望,「你滾出來啊!老子等了你這麼久!你個窩囊廢!你個孬種!你為什麼不敢出來?!你為什麼不敢出來見我?!」

「你個王八蛋!你出來見我啊!你出來聽我說一句對不起啊!」妘靳恆淚流滿面,大腦一陣暈眩,他無力地跪下來,哽咽,「你他媽出來啊……出來看看我……」

他跪了很久,突然又猛地跳起來,暴怒般沖向建木,凝聚全身的力量,調用了神格之力一拳狠狠地打上了樹榦!建木瞬間開裂,樹葉簌簌下落。

「大人!使不得啊!」鬼王們紛紛上前勸阻,一臉更比一臉愁,「建木不能有事啊!」

「關我屁事!」妘靳恆把他們掃開,又是一拳打過去,裂痕又開大了些。

鬼王們趕緊一個個撲了上去用身體當肉墊子,苦口婆心道:「大人節哀!建木不能倒啊!先大人保它保了幾千年,您這麼做豈不是辜負了先大人的一番苦心?」

「幾千年幾千年幾千年!」妘靳恆的語速越來越快,表情越來越猙獰,「所以我才比不上這棵樹!」

「他為了這棵樹找上我,又為了這棵樹拋下我!好不容易我終於能把他奪回來了,最終他卻又因為這棵樹去死了!」

「這棵樹就是個邪物!都是因為它所以我們才變成了這樣!如果沒有它……」

「沒有建木天下必然大亂啊大人!建木聯通天地人間,如果建木倒了整個冥界也就不復存在了,大人啊,大人!先大人把他的一切都留給了您,您切莫辜負他的信任啊!」

「他什麼都沒有留給我!!」妘靳恆嘶啞著大叫,瘋狂地抓著頭髮,瞪大雙眼,像個真的瘋子那樣大叫,「他把我所有的東西都拿走了!他是個騙子!他是個騙子!!」

鬼王心中不忍,「大人,不必太過介懷,先大人的使命已經到了盡頭,新舊交替,這是自然規律罷了。」

妘靳恆兇狠地看了鬼王一眼,用盡全身的力氣:「信不信我現在就讓你新舊交替?滾!」

這當然是不能滾的,鬼王們硬著頭皮留下來準備死諫了,然而妘靳恆在說完滾字之後突然偃旗息鼓了。

好像被抽走了所有生機。

他的手裡還抓著那枚戒指,幾分鐘前如澤撞到他的面前,臉上淚痕都未乾,神色卻已冷若冰霜,把戒指棄若敝屣地扔給他,冷冷道:「妘靳恆,這就是你該支付的代價。」

原來「代價」是這個意思么?

原來,他支付了他的命。

妘靳恆倒在了建木的根上,慢慢蜷縮,像個尋求母親安慰的孩子。

他抓住建木的根系,緩慢閉上了眼。

他放任自己胡思亂想了。在地底的幽冥中,在忘川的盡頭,在無人終及之地,他幻想著那個同時扛著「酆都」「臨淵」和「妘初」的男人,幾千年來他一直在這個地方,生時無人相伴,死時也無人送終。生時孤身一人,死時也孤身一人。

那時候你在想什麼呢?在千年壽命走到盡頭的時候你在想什麼呢?你有沒有,哪怕只是一丁點地想起我呢?想起那段,我們短暫相伴的時光呢?

建木的葉子又開始搖晃,妘靳恆聽見了和那時一樣微弱的風聲。

那時的風,帶來曇花的香。他笑著擁抱阿初,和他說今天看書會看的晚一些,還說一定要等他回來才可以睡覺。

妘初摸摸他的頭,允他好。

原來那就是他們此生的最後一面,只是誰都沒有預料到。

早知道的話,早知道的話。

就不會在六年之後獨留他一個人孤孤單單地離開。

妘靳恆窩在建木的根繫上,漸漸地,根系纏上了他細瘦的小腿,有裹滿全身之勢。

……

他從沒說過,他其實很羨慕如澤,那個少年。

他找了妘初六年卻只在夢裡見過,而如澤,什麼都沒做就和那人相遇了。

不過現在都過去了。

阿初,阿初?

我把我的永恆給你好不好,這樣,你就不會孤單了吧。

※※※※※※※※※※※※※※※※※※※※

「他的靈魂枯竭,離去時無人知曉。」

拜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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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豪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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