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最後一個戲子(四)
軍用級武裝車就是坐得穩當。
蘇洛坐在一眾傷兵中間,樂呵樂呵地想去感受一下車的顛簸,不過除非大範圍側翻,基本上不存在顛簸感。
他東瞧瞧西看看,有一句沒一句地和身邊的傷兵們搭話。
現在這個時代的戰爭,傷兵基本上都是傷到臟器的,因為在戰場上斷手斷腳的基本上都因為失去了防護服保護而死。
整個地球的地標環境都變得極端,生存愈發變得困難。
可是這又能埋怨什麼?
先人造的孽,自然由後人來承擔。
旅途是漫長的,蘇洛看著被緊緊地架在軍用武裝車后艙的戲車,感覺心中有股暖流在四肢蔓延著,他看著這些下車幫自己幫戲車的人民軍士兵們,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感謝的話來。
「不好意思,今天麻煩大哥們了。」
蘇洛站了起來,給坐在車艙里的士兵們鞠了一躬。
「我就是個唱戲的,也沒什麼好報答大哥們的,那我就給大哥們唱段戲吧。」
蘇洛從來不是一個習慣接受別人善意的人。
在他的世界里,一切都是有理有據的交易,包括人情,也只不過是交易的籌碼之一。
他之所以嚮往人民軍,希望能夠加入他們,是因為他總覺得似乎自己能夠在這支隊伍中應該能夠學到些什麼,那是一種莫名奇妙的歸屬感,就像是《長坂坡》的趙子龍對自己的吸引力,那都是沒辦法解釋的。
「好!感謝我們的蘇洛同志為我們帶來的戲曲表演!」
有個口才好又機靈的士兵從位置上解開了安全帶,站到了蘇洛身邊主持。
新時代了,隊伍里也多了一種新潮開明的風氣。
蘇洛同志。
蘇洛聽到這個稱呼,心裡一顫,倒不是有別的心思,而是從他字金陵長大到現在,他見到人都會自我介紹是個小戲子,有人問起來了,他才會說起許久未曾提過的本名。
「感謝蘇洛同志!」
后艙里又是一陣掌聲。
傷兵們對這個剛剛他們拖著受傷的身體去幫忙的小戲子,有著由衷的熱情和歡迎,捧場得很到位。
蘇洛笑著做著唱戲的準備,心裡卻有些別樣的情緒在醞釀著。
他多久沒有感覺到這種情緒了?好像是從老頭死了之後,就再也找不到一種和家一樣的溫暖了,哪怕是那些京劇娃娃這段時間有給他帶來慰藉。
今天就要好好地唱,一路唱戲回松江。
戲曲這門當,不就是因為有人欣賞,才有繼續發展下來的意義嗎?
就是因為還有人喜歡,還有人能夠感受到來自戲曲的魅力,所以它才會被人珍重如寶地傳下來。
蘇洛今天唱戲唱得是真的賣力帶勁。
「公子侯生......」
「倒把那金門掛......」
「雲髻罷梳還對鏡,羅衣欲換更添香......」
「花開四季皆應景,具是天生地造成......」
......
一曲一曲地唱,一本一本地演。
蘇洛今個兒唱戲花了十年裡都沒有花過的勁,若是說這十年唱戲是自己選擇的營生路,那今日唱的這戲就是自己的心歸途。
之前哪怕是客人再怎麼開心高呼,打賞看熱鬧,讓他能夠好好吃上幾頓奢侈飯,可台下的人總是來了去,去了換,每次上戲車檯子里演出,蘇洛從來沒有見過有哪位老看客在台下品茗聽曲。
台下人走過,不見舊顏色。
台上人唱著,心碎離別歌。
台下聽著蘇洛唱戲的士兵們都安靜認真地欣賞著蘇洛的表演,只有在一曲落幕後,才會掌聲雷動。
他們給了蘇洛一個能夠確信的感覺,若是在太平世間,春花秋月的世界里,他們會是自己最為貼心的老看客,像老頭說的,幾百年前的戲曲那叫一個發展得繁盛,戲院林立,每個地方出名的戲子都是本地的明星。
台上亮燈打起來,奏樂也有一幫能人幫襯著,台下青衫客穩坐臨台,來來往往湊熱鬧的客人並不少,但是戲院里前排的那些位置,都是能喚得上名號的老熟人。當年的戲曲,是藝術。那就是戲子最風光風采的時代。
今天。
蘇洛就找到了這種感覺。
就在這因為放進了戲車之後顯得狹窄的武裝車車艙里,他找到了那種萬眾矚目閃亮登場的感覺。
他覺得這一刻他才是真正的戲子。
不帶貶義的戲子,一份職業,一門手藝,一項藝術。
唱了不知道多久,距離松江還是有段距離,蘇洛的嗓子撐不住了,都唱得有些沙啞了,士兵們讓他休息休息。
「來,蘇洛同志,這個給你,最新的軍糧,嘗嘗看。」
剛剛那個幫蘇洛主持場面的士兵給蘇洛遞了一個鋁製包裝,沒寫著什麼,挺結實挺厚實的。
蘇洛接過手裡,好奇地撕開了包裝袋的一角,聞了聞才下嘴,一咬,滿嘴的肉味油香,這味道當真是棒極了,這麼多年他還是鮮有吃到這種口味的好東西。
剛剛唱戲的時候,肢體動作也不少,他早就餓了,又餓又累的時候,吃肉最香。
狼吞虎咽地將這塊軍糧下肚,蘇洛砸吧砸吧嘴,滿意地嘬了嘬手指,這一餐是得飽,也吃得香。
他擦了擦手,一骨碌起身準備再回戲台上唱曲給大夥聽。
正巧現在大家都在吃晚飯,自己唱還能給他們當個下飯的節目,或許挑個讓人能樂呵的喜劇好些。
不過他一起身上台,就被他身邊的士兵拉住了。
「蘇洛同志你又要去唱?」
「對啊,吃飽喝足好好乾活嘛。」
「你就坐下來歇歇吧,你也不聽聽你嗓子都要啞了。」他身旁的士兵把他拉回位置按著扣上安全帶系好,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就好好休息一會吧,要是真讓你一路唱回松江基地去,你估計這嗓子就得廢了,發聲輔助器可貴了,我們的軍隊的工資都不見得買得起。」
蘇洛覺得不好意思。
自己這又是搭人家順風車,又是在這蹭吃蹭喝的,不幫人家做點什麼事可不好。
雖然之前和曲長江說的時候,他是心裡暗戳戳在算著得失盈損的。
但在真的到了這個環境之後,沒有四處游演的時候那麼以賺資源點數為目的,感受到了這種親近熱情的氛圍,他反倒是不好意思去算計那些得失了。
這種感覺太陌生,他就想多做些什麼補償回去,讓自己心裡少有虧欠。
「不過,蘇洛同志,為什麼我們一直聽你只唱你介紹的旦角戲啊?凈丑戲也多少有些,可是這生角的戲我們都沒有怎麼聽到,都是你用多媒體放的,你不喜歡生角戲嗎?」
有幾個剛剛聽得分外認真的士兵湊到蘇洛他們身邊,滿是好奇地問到關於生旦凈丑戲曲的問題。
蘇洛唱得用心。
他們聽得用心了。
「還有還有,蘇洛同志,你唱的是京劇還是崑曲啊,我的百科檢索到的《上世紀資料參與彙編》里說京劇和崑曲是有區分的,但是我總覺得你唱的京昆戲曲有他們共同的風格和優點誒,你是自己改良的嗎?」
用心聽的人,問題也自然就刁鑽。
哪怕他們之前對於戲曲的知識為零,但是這種熱情讓他們能夠提出一針見血的問題。
蘇洛倒也見過這種熱情的陣勢。
不過各處演出,圍上來的問的也只不過是這娃娃多少錢,你臉上的臉譜怎麼化?
他多少有些慌亂。
「生角我學了但是還沒試過,總怕唱不好就沒唱了,京昆戲曲是唱戲老...師傅教給我的,不是我自己改良的。」
其他的士兵解決了手裡的軍糧也都圍過來問東問西。
可蘇洛一點也不覺得厭煩,而是有一種滿足感。
他說得起勁,越來越自然。
曲長江從駕駛艙回來看過一眼,回去就和曲黃河說了,蘇洛那小戲子啊,已經快成我們人民軍的編外成員了。
蘇洛抹著額頭的汗,突然聽到了一個問題。
「蘇洛同志,我們還都是第一次聽戲曲,那你之前有遇到過其他的戲子嗎?」
有個士兵好奇地問了蘇洛這個問題,問題說出來,其他人都安靜了一下,他們也好奇。
他們只見過蘇洛一個戲子,獨一份的。
蘇洛愣了一下,搖了搖頭。
「沒有,我可能是最後一個戲子了。」
「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