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煙雨絕(6)
慕容華予笑了笑:「不能按時攻破這道門,策應大軍入城,我才真是下不了台。」目光一跳,落在花若離身上,細細端詳,道,「果然是美人里的美人,無怪唐將軍直奔泉南王府。」
花若離見他身上斑斑點點全是血跡,心中嫌惡,聽了這話,冷冷哼了一聲。
慕容華予也不惱,在前帶路。聚寶門三道瓮城相連,如今南北兩道瓮城都被攻破,南宮煙雨的人馬被圍在中城。花若離聞到濃重的血腥味,一顆心怦怦狂跳。待到近前,只見滿地青磚都被血染紅,城中堆起三四座屍山,混著硫磺硝石的氣味,散出一股戰場獨有的味道。花若離胃中猛地收縮,乾嘔不止。
然而無人注意到她。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城中央的南宮煙雨身上。
他髮髻披散,銀甲上鮮血淋漓。
他最心愛的烏雲踏雪卧在他腳下,一聲不出。
他最珍視的獵甲精騎僅存四十餘人,每個人的臉上都僵硬得沒了任何錶情,只有手中的刀,嗒嗒淌血,困獸一般。
他的對面,謝鷹白、代遴波、唐緞帶甲將兵,一字排開,刀劍前指,寒光耀目。
空氣中充滿了一觸即發的嗜血獸性。再有一次衝鋒,南宮世家的獵甲精騎就會永遠成為歷史。但是現在,卻有一個四十上下的將官,身著軟甲,手無寸鐵,站在兩軍之間。
李明遠!
寧海水師唯一活下來、也是唯一投降的將軍李明遠!
「南宮老弟,你一定要把自家兄弟的性命統統葬送嗎?」李明遠語聲沉重,「寧海王府中,除了表少爺,我第一個佩服你。我深知,你想要的是做一番事業,並非為了榮華富貴。我與於大人商議,請他引聖上暫往雨花台品茶。我只有這一盞茶的工夫。南宮老弟,你莫要辜負愚兄和於大人的苦心。」
南宮煙雨雙劍一擺,冷然道:「叛徒不配與我稱兄道弟!」
李明遠並不反駁:「不錯,我是背叛了王爺。那是因為,他並非明君。從他派人暗算姜小白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不是。你與他相交多年,該比我更清楚。」
南宮煙雨瞳光一閃,沉默不語。
李明遠道:「如今明君聖主就在城外,南宮老弟,請你當機立斷,棄暗投明吧。」
南宮煙雨揚眉長笑:「棄暗投明?」他掃視四周,緩緩道,「我的自家兄弟,前一刻為我而死,后一刻,我卻棄他們而去。李明遠,你不覺得,這太荒唐嗎?」他盯住李明遠,雙目泛出一道清凜光彩,稜角分明的唇邊透著一股駭人的威嚴,「你以為我需要明君聖主?你根本不明白,我為什麼為聖上盡忠!」他若有所思,鬢髮飛揚,「因為我失去的尊嚴太多!在你們那個世界,人的尊嚴是靠權勢取得的。但承遵朝不是。聖上待我如友,你的那位明君聖主,可做得到?」
李明遠無言以對。
南宮煙雨朗然一笑:「南宮煙雨為知己而死,死而無憾。」
李明遠遲疑片刻,終於深吸一口氣,道:「你且回頭看看。」
南宮煙雨早知身後是慕容華予的人,但聽李明遠如此說,仍是忍不住回頭。一望之下,見那淡粉人兒雙手被縛,直直看著自己,腦中登時一震,胸口彷彿卷過一浪浪泥沙,淤塞得透不過氣來。
若離!若離!
四目相對,花若離全身既像受了灼燙,又像遭了冷激,不能抑制地簌簌顫抖,心中嘶喊他的名字,嘴裡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南宮煙雨拼盡全力收回目光,狠狠轉過身來,瞪著李明遠:「這就是李大人的手段?」錚地一聲,雙劍交疊,「你若不走,莫怪我劍下無情!」
李明遠還待再說,就聽一陣疾風驟雨般的馬蹄聲,自南瓮城傳來。一隊頭扎萬字巾,身穿長罩甲,腰懸銅字牌的錦衣衛縱馬而來。為首之人頭戴紅纓鳳翅金盔,配長身銀甲戰裙,提著一柄丈許長的屈刀,正是錦衣衛北鎮撫使許鵬澤。就聽他大聲道:「聖上口諭,即刻攻城,阻天威者,格殺勿論。逆賊南宮煙雨,萬箭穿心,懸屍示眾,以懲其罪。」
話音剛落,慕容華予拔劍道:「殺!」
南宮煙雨是朱灝逸座下第一重臣,他絕不讓這個功勞落到別人手中。
「相公!」花若離大呼,卻被唐歌按住。南北兩側的兵士潮水一般衝進中城,彷彿兩股巨浪,轟然激出一捧衝天飛花。
血花!
獵甲精騎雖然驍勇,畢竟捱過太多輪衝鋒,體力早已透支。刀兵一交,便被衝擊分割開來,像燃著的紙片般,一個個消失在刀鋒下。南宮煙雨被慕容華予、謝鷹白、代遴波、唐緞圍住,一個照面,雙劍便被香魂劍斬斷,身上不知受了幾處傷。鮮血將戰甲染得猩紅,南宮煙雨踉蹌後退,見身邊已沒有一個活人,只有森寒的刀槍,狂聲道:「誰來取我人頭!」
花若離五內俱焚,放聲大哭,怎奈雙手被縛,又被唐歌按住,半點動彈不得。
嘩啦啦鐵鏈聲響,錦衣衛衝上。八條鎖鏈風車般盤繞,將南宮煙雨死死鎖住。鏈上帶著尖刺,南宮煙雨受痛,眼前一花,許鵬澤雙掌已落下。喀嚓一聲,肩骨俱碎。他悶哼一聲,倒退三步,忽然身上一緊,鎖鏈嘩啦啦滑動,將他吊上旗杆頂。
許鵬澤斷喝道:「放箭!」
錦衣衛三十人一組,張弓搭箭。嘣嘣嘣弓弦聲響,三十支箭如流星逆飛,直直射向南宮煙雨。南宮煙雨口鼻噴血,腦中一片空白,眼前忽明忽暗,只覺天地都已倒懸,身體輕如飛絮,精魂也飄飄裊裊,行將破滅。
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將他拉回。
「相公!」花若離用盡全身力氣,甩脫唐歌,撲倒在地,只用手肘艱難爬行。
南宮煙雨勉強睜開雙眼,看她在上萬人的目光下,狼狽孤單地爬過漫血的青磚,那種直達心底的痛楚,幾乎將他靈魂擊潰。
若離,若離!
一念未絕,弓弦再響。
「相公!」
花若離爬到旗杆下,手肘已被磨破,衣襟上沾滿鮮血。她一把抱住旗杆,抬頭看去,卻被半空滴落的血砸得眼前一片殷紅。「不要,你們不要……我要相公,我要……」她的嗓子完全嘶啞,雙手死死抓住旗杆,抓得指甲崩裂,卻無法接近心中那人半步。只有血,滾燙的血,南宮煙雨的血,隨著刺耳的弓弦聲,不停不停不停地落下。她的頭上、臉上、身上血跡斑斑,將雙手伸向半空,想要捂住他的傷口,卻只抓住一片虛空。
「放箭!」
嘣嘣嘣,弓弦不斷,將花若離的哭喊完全淹沒。
城門大開,一陣海闊揚波般的轟鳴聲傳來。軍旗飛揚,挑著一個大大的「於」字。其後是列裝整齊、肅穆森嚴的神機營、三千營、五軍營。接著是戎裝金鼓,高挑紅、皁、藍、黃四色纛的旗手衛。最後是紅纓金甲、威風凜凜的錦衣衛大漢將軍,高擎金鉞,圍護著鑾駕,緩緩行來。城中將士齊齊跪地,山呼萬歲。巨大轟鳴迫得四周城牆嗡嗡迴響,又似哀哀的低鳴。
天威煌赫的朝廷大軍,伴著如血的殘陽,伴著颯颯的弓弦聲,光復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