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幽谷恨(1)
馬車一夜飛馳,過武義、永康,便至處州府境。處州有水名甌江,沿江而下,不過一百六七十里,便是溫州府。溫州自古為通商港埠,與泉州、廣州參差。高天原在此也有商隊。任逍遙選這條路,並非全無思量。
天近午,雨未停。山川草木都籠罩在濛濛雨霧中。趕車的又飢又渴,道:「任教主,大師,你們講了一夜話,也該停下打歇。」
車內傳出忘塵的聲音:「好吧,你且停一停。」
車停在路邊。趕車的瞥了車內一眼,見任逍遙睡得正沉,先是一怔,繼而目中閃過一縷凶光,拉住忘塵,低低道:「大師,這廝是朝廷欽犯。大師救了我性命,我情願將賞銀全捐給寶剎,只要報了兄長之仇!」
忘塵連忙擺手:「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趕車的道:「大師何必怕,不需你動手。我都聽見了,他傷重難支。這正是蒼天有眼!」說著挪進車廂,狠狠啐了一口,一掌向任逍遙天靈蓋拍去。哪知任逍遙身子一翻,揮出一掌,不偏不倚打在他掌心。趕車的只覺臂上湧來一股暗勁,「哎呀」一聲,滾出車外,栽在泥水裡。忘塵忙撐了傘去扶。趕車的臉色煞白,語無倫次地道:「任、任、任教主饒命……」
然而任逍遙鼾聲依舊,並無醒來的跡象。
趕車的和忘塵心中都是詫異。忽然忘塵眼中一亮,道:「是了。佛陀於冥想中體悟大道,內息修鍊亦是此理。睡夢本是最接近冥想神遊的時候。武功修至化境之人,身體感官與山川草木合為一體,同呼同吸,此即自然。任施主已達此境,睡夢中看似全無防備,其實與自然最是相諧,身體四肢已可自行察知周身種種,趨利避害……」
趕車的咬牙道:「老子不信這個邪!」說著往車廂里去。
忘塵丟開傘,死死拉住他道:「施主且慢,請聽貧僧一言。」
趕車的心下發狠,一把推開他道:「老子替天行道,說到菩薩跟前,也是占理!」
爭執間,官道上忽然傳來一陣蹄聲。一匹白馬穿雨而來。馬上一人,青箬笠,綠蓑衣,一雙光華內斂的眼睛,透著森森威嚴。忘塵和趕車的各懷心事,停下爭競,怔在雨中。那人圈馬停下,眸色溫和,語聲沉緩:「兩位從金華府來么?」
他不到三十的年紀,劍眉星目,氣概不凡。蓑衣里露出一把黑鞘長劍,垂著海藍絲絛。忘塵和趕車的見了,想到江湖中聞風追殺任逍遙的人,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這人又道:「兩位的衣服淋濕了,為何不到車中打歇?」
忘塵和趕車的還未說話,就聽車內任逍遙道:「因為車裡有個邪魔,他們不敢進來。」
忘塵和趕車的嚇了一跳。這人卻全不意外,淡淡一笑,道:「任教主傷在雲門、鷹窗、膻中、太乙、天樞、腎俞、氣海,還是少說些話罷。」
忘塵面色一變,暗道:「光憑聲音就可洞察對手傷勢,這份修為,不在任逍遙之下。這人若要殺任逍遙領賞,該如何是好!」
車簾挑起,任逍遙端坐車中,面色藹然,唇角含笑,卻絕非他一貫的譏誚笑意,而是真真正正的欣然,對忘塵道:「昨夜我做了個夢。夢裡,我又看見混沌中的刀法。那些招式玄妙至極,卻非常人所能盡記。從前我只揀好用厲害的記住,那些拙笨無用的,統統不顧。誰知昨夜再見,卻發覺從前所取,竟是下乘,那些看似無用的招式,才是上乘。」說著,任逍遙搖頭苦笑,「這便像你說的《羅雲忍辱經》。佛陀真言在凶愚者眼中尚如此,何況絕招之於我?現下回想,我也如那個舍衛國輕薄者,見真神而不識。」
「阿彌陀佛。」忘塵雙手合十,快然道,「佛之明法,與俗相背。俗之所珍,道之所賤。清濁異流,明愚異趣。施主生性狠厲,自然不見無欲之術。如今善根既開,慧覺分明。貧僧恭喜施主了悟大道,回頭是岸。」
「人生若能回頭,時光便無可懼。」任逍遙深味一笑,「所以,回頭便算了。我只想走好前路。」又看了看馬上之人,接下去道,「可惜我的前路,不能與大師相伴。若他日有緣,再去九華山拜會。大師請回吧。」
最後五個字,不是恭送,而是命令。
忘塵不知馬上這人與任逍遙有何恩怨,卻明白事情無可挽救,心中不覺五味雜陳。但見任逍遙神色,只得躬身道:「施主珍重。」說罷轉身,撐起傘去了。
待他身影消失,任逍遙才悠悠道:「林大俠不去籌備婚事,卻趕來見我,真是叫我受寵若驚了。」
「林大俠?」趕車的一臉驚詫,「您、您就是世襲誠毅伯、右軍都督、崑崙掌門林、林老伯爺?」
蓑衣人淡淡道:「在下正是林楓。」
「林伯爺!」趕車的一聲悲號,跳著奔到林楓馬前,「小人金華三義梁英。我家大哥、二哥,都被任逍遙殺了。求林伯爺主持公道,除了這個邪魔。」
林楓面無表情:「我與任逍遙的事,不須旁人插手。你走吧。」梁英一怔,不肯離去,抓著馬韁不住陳情。林楓聽得不耐,臉色一冷,提韁一振:「滾!」梁英被一振之力掀倒,一張臉漲得難看,咬咬牙,終於爬起來,蹦跳著走了。
「哈哈哈。」任逍遙大笑,「好大的官威。」
林楓催馬近前,俯視任逍遙,沉沉道:「武林城一戰,已有四年。你可還記得死去的崑崙弟子?」
任逍遙輕佻一笑,眼神曖昧:「我只記得凌雨然。」
林楓臉色遽變,鏘的一聲拔出雲海劍,點指任逍遙:「拔刀!我倒要領教你那些上乘招式!」
任逍遙故作惋惜:「什麼上乘招式也無用了。我傷重難支,對付金華三義那樣的小角色尚可,遇到林伯爺,就無計可施了。」
林楓一怔,哼道:「你倒誠實。」
任逍遙哈哈一笑:「你連我傷在什麼穴位都知道,我又何必隱瞞呢?」一頓,又道,「不能堂堂正正地打敗我,你是不是很失望?」
林楓哂然:「林某奉皇命緝拿欽犯,死生不論,何來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