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幽谷恨(4)
方才打水時,他已察覺,附近藏著二十個殺手,只是忌憚凌雨然才沒有發難。現在凌雨然走了,任逍遙索性喊他們出來。
話音剛落,果然有兩個人影撲進山洞。
多情刃刀光一閃。兩個黑衣漢子直直倒下,血流進火堆,發出嗤嗤啦啦的聲音,在秋夜聽來,分外可怖。
沒人敢再進來。
任逍遙解下他們腰帶,將嬰兒襁褓縛在身前,大步走出。
殺手可以等援兵,他不能等。
對方沒想到他竟會走出洞來,一梭飛鏢打來。任逍遙提氣縱身,多情刃脫手而飛。
沿著飛鏢打來的方向而飛。
慘呼聲接連響起。任逍遙數到「八」時,已彈出十指。指風漫天,樹林里、巨岩上、水對岸,不斷有人發出悶哼。待他身子落地,揚手接回多情刃,四周已沒有一個活口。任逍遙走到水邊,拔出身上三枚飛鏢,小心將血洗凈。
「丟人!」任逍遙看著傷口,搖頭苦笑,又看看懷中的孩子,「這些傷都要算在你頭上。等你長大,記得還我。」
孩子咯咯笑了笑,懵然不知任逍遙的用意,只知從這一刻起,便不斷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地飛躍,有時還被淋上熱熱的、鹹鹹的東西。香甜溫熱的米湯也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種奇怪的液體,有時發酸,有時發腥,偶爾還有臭味。真可算有生以來,最難捱的日子。
任逍遙更難捱。
為了找到嬰兒能吃的東西,行程嚴重拖延,加之追兵不斷,原打算用一天工夫橫穿仙都山,卻足足走了三天。任逍遙忍著新舊二十餘處傷口,斬殺十餘批追兵,終於感到地勢向下傾斜,眼前漸漸出現一個山谷。谷中有一片開闊坡地。坡上種滿了粉紅、絳紫、赫赤、鵝黃、櫻草、雪青、紫棠、精白的奇異花朵。花型如杯似碗,單生直立,一樣高矮,一樣大小,一色一畦,像無數條彩帶鋪滿山坡,連天也被映得晴光方好。
任逍遙的心卻陰雲密布。
因為花圃前是一泓清潭,沿潭環布屋舍田地,隱合八卦方位,在這荒渺的深山中,絕非普通村落。
更因為他認得這些五顏六色的花。它們叫做鬱金香。金燕子腳環上刻的花紋便是。美人圖中,江南何家大小姐何婉仙懷抱里的也是。
何家世代為醫,本算不得江湖中人。但何家與江湖七大劍派之一、幽谷清潭盛家世交頗深。何婉仙更與盛家公子盛如海自小指腹為婚。婚禮那日,她的美貌便和沉璧劍一般傳遍江湖,無端端成了十大美人,也無端端被捲入了江湖傳言——人人都說,這十位美人,有七位鍾情任獨。但除去艷冠群芳的水柔鳳、骷髏美人曼蘇拉、飛霜聖劍宋芷顏、隱於玉龍雪山的殷紅燭、天下第一兵器師花奴兒,另兩位是誰,一直眾說紛紜。
有人說,唐家九小姐唐靈失蹤,是被任獨看上,擄去金屋藏嬌。有人說,蘇晗玉表面嫁給陳無敗,實際卻是為了色誘任獨。有人說,任獨在天門山建起快意城,是為了方便與龍山掌門龍騎夫人幽會。還有人說,當年快意城破,天下武林追殺任獨,超然世外的幽谷清潭也參與其中,定是何婉仙與任獨姦情敗露。除去京城百味齋的二小姐范湄,這四位美人真真可說被人嚼了一輩子舌根。
任逍遙少年時,也對這些事好奇。無奈每次去問任獨,都是一頓毒打,久而久之,便也不問了。直到盛千帆出現,用左手刀法與自己對峙,並提起鬱金香之事,任逍遙才重又對父親的風流韻事追問起來。
任獨的答覆很簡單:與何婉仙確有其事,左手刀法也確是自己教給她的。但兩人只相處七天,便再無瓜葛,盛千帆的身份亦無法確知。
任逍遙走進花叢,慢慢躺下,澀澀笑了一下。
幽谷清潭在溫州府樂清縣雁盪山,雁盪山在仙都山東南。如果這裡真是幽谷清潭,真是何婉仙的花圃,那就說明,自己不但足足走錯了二百里路,還來了不該來的地方!
嘩啦一聲。
一個女子拄著花鋤,腳邊倒著一隻水桶。
她荊釵布裙,臉如銀盤,唇若朱丹,除去眉梢眼角的淡淡皺紋,與美人圖中的何婉仙一般無二。即便上了年紀,也難掩清婉容顏。
只是她的眼睛,不再似畫中那般單純質樸,而是充滿了懷疑、思念、痛苦和怨恨。
任逍遙的心沉了下去。
女人怔怔看著花叢里爛泥一樣的任逍遙,忽然直直衝過來,揮起花鋤,拼盡全力朝他打去,嘶喊道:「你為什麼還要來!為什麼還要來!」任逍遙翻身躲過。嬰兒驚醒,哇哇大哭起來。女人愣住,又看了任逍遙幾眼,喃喃道:「你不是他,不是他。」忽而一驚,厲聲道,「你是誰?」
任逍遙見四周無人,心中一動,道:「我是任逍遙,你可聽過么?」
何婉仙手一松,花鋤落在地上。
任逍遙命令道:「給我一碗米湯。」
他已可確定,這個女人就是何婉仙。她雖然不會武功,卻是一張很好的護身符。
花圃中央有一間花房。房內除了日常起居之物,還有一面牆的葯櫃,七八種新鮮調配的止血封瘡葯,整整齊齊擺在最顯眼的地方。任逍遙毫不客氣地拿來用。何婉仙什麼都沒說,只坐在窗邊,一面喂嬰兒米湯,一面盯著任逍遙看,連他一個皺眉都不肯放過。待他擦完葯,忽然道:「床邊的柜子里,有幾件舊衣裳,你穿吧。」
她的聲音很忐忑,也很溫柔,還夾雜著一絲恐懼,一點好奇。
任逍遙不明白她為何如此,但自己的衣服的確該換了。只是,由始至終,何婉仙都痴痴地看著他,看得他全身不舒服。換完衣服,他便問:「有吃的么?」
何婉仙眉間一喜,似乎等他說這句話等了很久。「有。你從前面右轉的第二排架上就有。」
她努力裝出惶惶不安的樣子,可惜她的演技並不好。
任逍遙取了飯食,道:「你若敢跑去報信,我就殺了你。」
何婉仙非但不怕,甚至笑了一笑:「你真是任獨的兒子,連說的話都一模一樣。」
任逍遙冷笑:「盛千帆呢?他又是誰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