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紫金歌(6)
她當然明白,冷無言是在保護自己。她更明白,這也許是冷無言最後一次保護自己。
護駕聲此起彼伏。旗手衛、錦衣衛紛紛加入戰團。無數長刀遮天蔽日,一波波湧來,將冷無言死死困在殿基下。冷無言長劍揮灑,卻只以劍身應對,不傷一人。承影劍劍光如潑,耀出千道霞光,把一撥撥兵將打出戰團。兵將初時被冷無言武功震懾,此刻見他竟不傷人,再無顧忌。四面八方的護衛輪次衝上,長刀挨連,鐵桶一般,鏘鏘激鳴直將空氣點燃。承影劍越揮越急,光華大盛。唐嫻遠遠望著,幾近昏闕。
冷無言這樣打法,雖可自保,卻無法接近皇帝半步。
更要緊的是,他若一直不肯傷人,無異於自殺。
忽聽冷無言縱聲道:「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唐歌吃了一驚。他雖知冷無言內力登峰造極,卻不想如此激斗中,他的氣息非但不亂,反而與身法劍意相諧。內息隨歌聲流轉,倒比之前更見從容。
承影錚錚龍吟,冷無言隨劍長歌:「一日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歌聲摶繞山陵,振振不息。猛然就聽一個尖細聲音道:「陛下有旨,宣冷無言問話。」
場中登時安靜下來,刀尖齊刷刷垂地,重重包圍閃開一線。一個戴著三山帽、穿大紅蟒紋直身的內侍走近冷無言,道:「請解劍。」
冷無言深深望了唐嫻一眼,將承影劍拋到她手中,大步向祭台走去。待他走過,眾將立時合攏列隊。神機營亦衝上,將眾大臣隔絕在外。唐嫻望不見祭台,更望不見冷無言身影,再忍不住,抱著承影劍,淚水簌簌落下。
祭台搭在陰陽門前。陰陽門是皇陵分界。此門之前,譬如文武方門、御廚、具服殿、東西配殿及享殿,四時八節,皆有人洒掃供奉。門后則是太祖朱元璋魂靈安息之地,任何人不得進入。為免帝靈受擾,祭台四周除去三五內侍,便連護衛也只有二十人。但冷無言看得出,這二十人中的任何一個,都不弱於朱灝逸的貼身侍衛。
然而這些人加在一起,風度氣概也及不上祭台中央那人萬一。
這人年紀與冷無言彷彿,頭戴翼善冠,穿一件赭黃織金盤領窄袖龍袍,用金、玉、琥珀、透犀雜寶革帶束腰,英氣溢面,睿略含威,正是大明天子、宣德皇帝朱瞻基。
他細細打量著冷無言,贊道:「好功夫,詞卻差了。」一頓,又沉沉道,「朕非宋祖,你非李煜。」
冷無言也細細打量著他,卻不跪拜:「陛下若能杯酒釋兵權,草民甘為李煜。」
兩人雖是第一次見面,彼此卻並無陌生之感。朱瞻基甚至不動聲色地笑了笑:「李煜降宋,尚得封侯,你如何與他相提並論?」一頓,又道,「合歡教那班人的性命,朕並不放在心上。縱然傳國玉璽,於朕,亦不過頑石一塊。你憑什麼與朕談條件?」
冷無言眉尖一挑。
並不為朱瞻基如此不留情面的話,而是為他竟全然知曉自己的來意。雖然錦衣衛、東廠偵知監察朝臣早已是公開的秘密,但冷無言卻未想到,朝廷對江湖中事亦了如指掌。
「陛下英明。」冷無言長長吐氣,「玉璽不過是死物,人心才是江山根基。陛下設青雲會,廢勇武堂,草民深為感佩。」
朱瞻基深味道:「你的誇獎,於朕甚為珍貴。」
冷無言話鋒一轉:「陛下既求人心,便該饒過合歡教,更該饒過江湖中人。」
朱瞻基淡淡道:「任逍遙沒有給朕饒過他的理由。」
冷無言一怔。
「天下為朕所有,朕不需要任何人的性命。朕要的是,」朱瞻基目光一厲,山嶽般逼人,「臣服。」
他顯然明白,任逍遙、抑或說合歡教這班人的價值,更清楚軍中與江湖的關聯所在。但他既為天子,所求便不是勝負,而是臣服——令所有可用之才臣服,為已所用。
然而冷無言清楚,任逍遙絕不會臣服於任何人。這其中沒有是非,也無關怨仇,不過是道不同不相為謀而已。冷無言心內極苦,只覺自己走了一條死路。
可是,上天從來沒給過他第二條路走,不是么?
朱瞻基道:「你還有何話說?」
冷無言搖頭。
朱瞻基口氣一松:「那就為太祖上柱香罷。」
冷無言愕然。
近旁內侍低低道:「陛下,這不合禮法。」
「不合禮法?」朱瞻基眉梢一挑,面色淡然,「誰見了?」
內侍眼珠一轉,立刻轉身,打了幾個手勢。那二十護衛立刻退至台下,背轉過身。錦衣衛、五軍營、神機營眾將如風吹柳梢,也齊刷刷轉過身去。遠處眾臣見了,亦紛紛效仿。一時間,蒼穹下彷彿只剩冷無言與朱瞻基兩人。
冷無言躬身施禮:「謝陛下。」
如果說他這一生會向人低頭,那麼便是現在,也只有現在。
朱瞻基冷眼看他走上祭台,上過香,向陵山三叩九拜,忽也撩袍跪下。冷無言雖驚,卻未說話。朱瞻基沉吟半晌,忽道:「這柱香,要用你的命來換。」
冷無言淡然道:「草民既來,此身已棄。」
朱瞻基望著陰陽門后的升仙橋、明樓和鬱郁蒼蒼的皇陵寶頂,道:「此時此地,何必再稱草民?太祖皇帝聽了,會責怪朕。」他側目看著冷無言。風吹過兩人身間,衣袂沙沙作響。「你可知,自朕少年時,便甚想與你一晤?」
他的神情語氣突然變了。從高高在上、執掌天下的君王,變成了殷殷切切、久別重逢的友人。
冷無言卻似乎並不意外:「彼此彼此。」
朱瞻基微微一笑:「不愧是朕的皇兄。」
「皇兄」二字,刺得冷無言心頭一酸。
朱瞻基望向陵山,自顧自道:「朕查閱國檔,永樂皇帝奪了太祖嫡室之位,說到底,是為建文皇帝國策所逼。」他望著冷無言,緩緩道,「建文皇帝溫文儒雅,是謙謙君子,卻不是雄才大略的君王。方孝孺、齊泰、黃子澄之流,雖是忠貞,卻也誤國。皇兄以為然否?」
冷無言不答。
他無法否認朱瞻基的話。只因靖難之後,建文皇帝的國朝檔案和起居注概遭焚毀,私家記述又被禁止。建文朝四年究竟如何,已成千古謎團。但冷無言也無法認同朱瞻基的話。至少是感情上的不認同。
「成王敗寇,無話可說。」
朱瞻基眉峰一皺:「朕從來不屑成王敗寇之說。成王者,必有成王之能。敗寇者,必有敗寇之失。千百年來,除永樂皇帝外,皇兄可曾聽聞有以一隅奪天下之藩王?」他的神色忽然激動起來,慨然自答,「沒有。我燕室之興,乃是因為大明需要的,是君王,不是君子。」他看著遠處的陵山,道,「太祖皇帝,想必亦做如是思。」一頓,又看著冷無言,問的仍是那句「皇兄以為然否」。
冷無言淡淡道:「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永樂皇帝雄才大略,是一代霸主。陛下智識傑出,當為千古明君。」
朱瞻基怔了怔,嘆道:「皇兄此言,朕愧領。」一頓,又道,「大明立國六十載,民氣漸舒。朕生逢盛世,正如胡廣先生對先帝所言,是一太平天子。可朕不願為平庸之君。朕要為天下萬民,創一個千秋興盛的大明。」一頓,又正色道,「當今天下,若說有一人能令朕懼服自省,則非皇兄莫屬。」他直視冷無言雙眼,面上一派惋惜之情,「寧海事後,朕已不願再失去任何骨肉。但朕非殺你不可。皇兄有何心愿,但說無妨。朕一定辦到。」
冷無言愣住。
剎那間,他想到了劍道,想到了愛妻唐嫻,想到了任逍遙、姜小白那一干生死之交。更想到了年少時,「光復山河」的熱血沸騰,和「若我為君」的大政方略。
可是他什麼都沒說。
他只是抬起頭,遙望升仙橋后的明樓,緩緩靜靜地道:「玉璽就在明樓東首第九根椽下。兄別無所求,惟願大明,國運昌隆,再無戰亂;惟願陛下,勿忘今日之言;惟願江山,容得江湖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