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涅槃
京城的天壓得很低,狂風裹挾著黑雲,像是要將凡世的光亮盡數吞沒。
恢宏的大殿之前,新帝的繼位儀式落幕不久,台階上方還有祭天用的香灰在半空裊裊,朝臣們的交頭相慶聲壓下了側旁偏殿中一聲痛徹心扉的哀呼。
眾人在呼喝新朝,無人留意這皇位之下的鋪路骨。
任鳳華在偏殿之中嘶吼,可是緊接著下一刻就被塞了一含有泥腥味的破布。
昔日身份尊貴的相府嫡出大小姐,如今卻滿身血污地被踹在偏殿一角。
她的周身幾乎沒有一塊好皮肉,整個人像是被剛從血池裡撈出來的一般。
可是眼前之人還是不肯放過她,細手一抖從袖口裡掏出一個瓷瓶,漫不經心地將裡頭的小蟲倒在了她的皮肉之上,下一刻,數十下噬咬鑽心而來,活活要疼到骨子裡去。
偏偏她還不能伸手去抓撓,身上鮮血淋漓,輕輕一碰都足以致命。
「這可是西域的蠱蟲,金貴得很,要不是姐姐,我還捨不得拿出來用呢。」下狠手的人有著和方才毒辣手段大相徑庭的柔美面龐,尤其一雙秀目,同她幾乎有八分相似。
這是她的庶妹,任盈盈。
在此之前,曾笑著贈了她種種極刑,親自將她造就成了現在不人不鬼的模樣。
任鳳華狠狠地盯著她這手段了得的庶妹,今日之前,任盈盈在她面前還是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樣,現如今卻撕破臉皮,一把將她推至深淵。
「安哥哥,你看看,姐姐不領人家的情,還瞪人家呢!」任盈盈眼裡滿是幸災樂禍,偏偏還要掐著嗓子作出一副委屈狀,直直投進了一旁逆光而立的高大男子懷中。
那男子更是熟人,任鳳華透過血淚朝上望,望她舊日心心念念的少年郎。
那是她不惜一切也要助他登上高位的人——五皇子秦煒安,不,如今已成了新帝,更是任盈盈口中的安哥哥。
昏沉的光線之中這對狗男女依偎而立,如膠似漆。
而這一切,卻是踩在她的血淚之上。
明白了,現在她全都明白了……
舊日她以為得到了秦煒安的山盟海誓就以為得到了一切,上趕子替人鋪路,為此甚至還同自己的親父各站派系分道揚鑣,以至失了母家的倚仗眾叛親離。
困頓中依舊把蕭煒安放在首位,用盡手段為他謀得聖上青睞,如今卻在登頂之時將她一腳踢開。
轉眼就將她一直幫扶著的庶妹攬到了身邊,在她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時許了任盈盈一世白首。
多荒唐多諷刺吶……
她拼著羸弱身軀奔走了數年,竟是為旁人做了嫁衣!
痴心一片,換來的卻是致命的背叛!
一身的鞭痕,被剜去的指甲,還有隻因為和任盈盈有四分相像而被划爛的臉!
「哈哈哈哈哈哈!」
被秦煒安皺著眉頭扯出布團時,任鳳華忍不住凄然笑出了聲,笑宿命無常,也笑奸人得勢。
她已經不想再管被背叛的細節,滿心叫囂著的,只有滔天的恨意。
她好恨,好恨吶!
如果重來一次,她定然不會折損這大好時光來和姦人周旋!
可是眼下什麼都晚了。
喉口突然湧起一陣粘膩的甜腥,任鳳華知道,那是鴆酒的毒性正在發作。
這兩人狼狽為奸,早在半刻中前給她灌下了致命的毒藥。
暗紅的血已經從嘴角溢出,她卻拼著最後一分力氣,狠狠將手中浸血的布團丟向那兩道惡毒的人影。
「若有來世,我定要你們付出代價!!」
淬血的毒誓戛然而止,任鳳華重重地倒在了冰冷的宮磚之上,臨死前卻還不願合上雙眼。
怨氣滔天。
……
「你別急著走,先說好,我把這物件給了你,你一定得幫我們喊來大夫,小姐的病當真是拖不得了。」在一片迷離的光暈中,任鳳華是被聲聲哭求給喚醒的。
艱難的睜眼之時,地府卻是尋常床帳的模樣。
怎麼會?她不是已經死了嗎?
這是是幻境嗎?
她下意識地動了動,只覺得自己渾身輕飄飄的,魂靈好似快要剝離肉身,那種有些不切實際的鈍痛感令她低低嚶嚀了一聲。
老嬤嬤見她醒了,趕忙抹去了滿臉熱淚,急急撲了上來:「小姐,你別怕,老奴已經再喊大夫了,你再忍忍——」
一張皺紋密布飽經風霜的面孔映入眼帘,沙啞苦澀的嗓音在耳畔響起。
任鳳華瞬間睜大了眼睛,意識全然清醒,眼前之人竟是八年前陪著她回府的老嬤嬤。
可是嬤嬤早在幾年前就病死了,哪裡還能像這樣來關切她,這麼多年來,她幾乎連這位老人家的音容笑貌都快記不清了。
望著床前無助的老人,感受著這滿屋子潮濕陰冷的氣息。
她隱隱約約地明白了些什麼,強迫著自己冷靜下來不動聲色,試著催動著脖子向一邊看。
正好看到方才老嬤嬤苦求的對象。
那是個尖嘴猴腮的猥瑣家丁,手裡正捏著母親留給她唯一的遺物。
任鳳華剛醒來,卻不傻,立刻明白了眼下是什麼情況。
如果她沒瘋,那麼現在她應該是已經回到了八年前,她剛被接回相府的那段時日。
那時候她剛回來就生了一場大病,差點一病不起,相府中的人皆怠慢她,連個像樣的大夫都請不來。
老嬤嬤心疼她病弱,四處哭求醫官,眼下應當是她正在用母親的遺物同家丁打商量,可是她知道,這遺物什麼也換不來,這人去了也不會再有什麼迴音。
前世就是在這個時候,她失去了母親留給她最後的東西,事後曾為此追悔了許久。
如今重活一世,除了在臨死前許下的那句毒誓,她還勢必要追回所有本該屬於她的東西。
於是,任鳳華強撐著一身病骨,艱澀地開口道:「嬤嬤,把東西拿回來。」
嬤嬤向來是聽她的,趕忙伸手從那家丁手中將東西搶了回來。
那家丁見到嘴的肥羊落了空,當即便惱羞成怒:「好!病秧子,那你就病死在這吧,沒人來給你收拾!」
任鳳華面色雖蒼白,強撐起身子氣勢卻不減:「好,你儘管走,有本事昭告全府我快死了!傳得越遠越好!咳咳咳——」
「喲小姐,這話可說不得!」嬤嬤趕忙上前勸阻,一下下給她順著氣。
任鳳華卻悄無聲息地按住了她枯皺的手背,示意她配合自己。
那家丁見兩人突然硬氣,自是被觸怒,好似真的打算這麼做一般惡聲啐了一口唾沫,旋即悻悻地退了出去。
任鳳華病重的消息果然不脛而走,丫鬟僕役對她這個半道回來的小姐並沒有存多少善意,風涼話傳的人盡皆知。
前院之中,大夫人聽到任鳳華快病死的消息時忍不住快意地笑出了聲,結果沒等她撫掌慶祝,這消息卻好似長了腳一般傳到了老夫人的耳中。
老夫人福澤深厚,常年吃齋念佛,自然是要體恤兒孫的,立馬便差了任鳳華院里的人來詢問。
大夫人前去阻止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那老嬤嬤已然跪在了老夫人跟前,正涕淚滿面地哭訴著任鳳華的瀕死現狀。
老夫人驟聽到這個消息,瞬間就坐不住了,拄著拐杖行色匆匆地趕去任鳳華的院子。
大夫人作為當家主母,咬咬牙也只得跟上。
任鳳華這丫頭是老爺先前的夫人留下的嫡長女,眼下好不容易沒得榮寵失了勢,她巴不得這丫頭不聞不問病死房中,哪想到如今橫生枝節,消息竟然傳到了老太太耳中。
回首時卻見正在府中做客的三皇子秦宸霄也跟了上來,原本想要勸阻但又顧及到對方是天潢貴胄,只好默認他一道跟去看任鳳華的情況。
眾人趕到院落的時候,屋內的破敗氣息幾乎是撲面而來。
任鳳華所住的屋子雖說是主廂房,但卻建在背陰面,房中潮濕,長年累月怕是要折人根本。
進屋之時,榻上躺著一道伶仃的人影,眼下已經是一動不動,似乎只有進氣沒有出氣了。
嬤嬤先前得了任鳳華吩咐,見狀趕忙滿含熱淚地撲了上去,哭叫姑娘命苦,捶胸頓足,叫周遭的人看得都極為不忍。
被褥之間露出的那張清秀的小臉幾乎毫無血色,連嘴唇都是皸裂的,一眼便知在這過得是什麼日子。
老夫人見狀也捧心哀嘆起來,連連叫了幾聲「阿彌陀佛」,隨即收回視線,嚴厲地看向正不住往後頭瑟縮企圖逃避責任的大夫人。
「華兒變成如今模樣,一看便知是府里的下人照顧不周,你作為當家主母,竟不聞不問,至今連個像樣的大夫都不曾請來替她看看嘛!?」
大夫人自知理虧,卻又落不下面子來,趕忙上前兩步作出一副無辜樣,擺手辯道:「不是的母親,兒媳、兒媳確實不知道鳳華怎的突然就病重了,兒媳也是今日才知道的呀!」
爭論聲頓起,借著被褥遮掩,任鳳華微微勾了勾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