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往事
十年一度武林大會之期越加近了,6夫人每天都自敦促兒子苦練,十年的辛苦便為著的是一日台上的功成名就。
這些日子裡,碧蓮時時隨侍在側,卻被6夫人瞧出許多古怪來。這個姑娘出挑得十分顏色,性情又十分溫柔內斂,在長安城裡又是住得老了的,身世上原是沒有什麼可疑之處。可是6夫人卻能從她的眼神深處中看到銳利,她似乎對於武學是十分瞭然的,6允淳每一招的破綻與不足,似乎都落入了她的眼中,每每是破綻未出,可是她的目光便盯在那裡,然後,招式的破綻便定然是在那裡了。可是這柔弱的姑娘,又哪裡象是個身負絕學的武林高手呀?可若不是練家子,又怎會有如此犀利的目光?對於招式變化判斷得如此準確?
江湖的險惡與歷練,讓6夫人的心機有別於尋常的大家婦人,兒子學武的天份是卓異的,又有這樣的境遇,眼見著揚名武林,威震江湖指日可待。那麼這個少女難道是對手施的美人計?武林中的陰謀詭計從來層出不窮,這卻要小心在意了!為著愛子的安全,6夫人便決定試她一試。
這日她又指點兒子的劍法,卻似忽然想起一事,便喚道:「碧蓮,」6夫人的聲音很溫和,「你去我房裡將給公子服用的丹丸拿來!」。
碧蓮依言去了,但是出乎意外之外的是夫人的卧房竟然一個丫環也沒在,房門敞開著,窗子也敞開著,可以看見園子的ju花開得正艷。
桌上正中放著的錦盒,倒是與公子平時服食的一般模樣,只是打開盒子細聞味道卻又不似,正自遲疑間,忽覺一股勁風自身後襲來,一個黑衣人已手持短劍自樑上凌空向她刺來。
碧蓮心中念頭閃電般躍過:他在葯里下了毒!又見劍鋒已逼近自己,練武之人動作比想法還要快,當下自然而然的閃身避過,第二個念頭便是:他要殺誰?這段時日,她一直小心翼翼,不覺得會是自己破露了身份,那麼對方的目標自然便不是她了。
但那人武功極是凌厲高強,不容她多想,短劍一翻便是潮水般的攻勢,劍劍都奪她要害之處,每一劍都是要致人於死地的狠招。碧蓮於是也顧不及多想,見招拆招這是本能的反應,何況對方招招都要奪人性命,也不容她多加思索,自幼熟極的武功自然而然的在心頭流過,連拆得十餘招后便漸自佔了上風,這才有功夫思索:這人是誰?猛然想到最驚恐之事,心中突然一陣驚惶,但再看這人的武功招式,卻又絲毫不似公子練習過的崆峒的武學。
一時間心中驚疑不定,她心中轉念手中招勢便也漸緩,那黑衣人刷刷連攻七劍,便又重佔上風,她雖自幼學得一身絕學,可是江湖經驗卻是絲毫也沒有,心中正自亂極,眼見這形勢又不容多想,當下手指連拂疾扣,便要去奪那柄短劍。
她一招巧妙異常,手腕一翻便避開那劍攻勢,眼看手指堪堪要落到劍身之上,卻聽那黑衣人低聲驚呼道:「武當拂雲手!」聲音雖低,但碧蓮卻聽得真切,這分明是6夫人的聲音。
一時間,碧蓮的心頓時沉了下去,便似跌進了那深不見底的深崖,又覺一盆冰水向頭頂澆落,手上勁力全泄,高手相爭只在一瞬,她這麼一愣,立時便被6夫人扣住要穴,心中只想道:她,她早就知道我是會武功的!
6夫人也沒料到會如此輕易制住她,心中也是一陣錯愕,又恐防有詐,當下手下不停連點她身上十餘處要穴,這才放下心來,摘下蒙面的頭巾,冷冷道:「好啊,碧蓮,險些便被你瞞過了!武當派的高徒怎地跑到我家裡來了?武當也出這樣的卑鄙計謀么?」
碧蓮只覺心中一片悲苦,欲待不答,卻又不能,只得低聲說道:「我不是武當弟子!」
6夫人森然道:「我也覺得奇怪,武當門下是從來不收女弟子的,你究竟是誰?」在武林中的規矩,偷師學藝是最大的忌諱。
碧蓮也知此事極難分辯,一時間也是茫然無措,只她迫問,只囁嚅答道:「夫人,我並沒有惡意的……」
6夫人道:「你這樣俊的一身武功,怎敢甘心屈身在我6家為奴做婢?當真是欺我兒子年輕不通世事!還是有什麼陰謀鬼計?」她最是心愛這個獨生兒子,一念及他被人欺騙蒙在鼓裡,心裡實在是說不出的憤怒生氣。
碧蓮只覺眼淚涌到眼眶中爭奪著要泄出來,只能勉強忍住,聲音卻自哽咽了,「我無力葬父只能賣身,公子既然好心買了我,我自然甘心為奴……」
6夫人冷冷道:「撒謊!你這樣一身武功,只怕武林中難尋敵手,倒是我兒子有眼不識泰山!」再想到這女子如此相欺愛子知道之後的失望,心中不禁更是難過。
碧蓮低聲道:「我沒有存心想隱瞞公子,我早在爹爹臨終之時過誓,從此不再使用武功,我,我原沒當自己是會武功的!」
6夫人大覺奇怪,又仔細回想她的言行,便又問道:「你師傅是誰?」
碧蓮道:「我沒有師傅,只是跟爹爹媽媽學些武功,也沒同人交過手。」
6夫人江湖經驗豐富,雖只與她交手數十招,也知她此言不虛,當下點點頭,神態微和,又追問道:「你父親是武當弟子么?」
碧蓮遲疑著,終於還是點點頭,6夫人正待再問,忽聽門外敲門之聲,6允淳問道:「娘,碧蓮在你房裡么?」
6夫人正待回答,忽見碧蓮眼中流露出哀懇恐懼的神色,眨也不眨的看著自己,心中忽然一軟,心道:事情未明,只怕其中另有隱情,我先不忙告訴淳兒。當下答道:「是呀,她在我房裡。」
6允淳大是奇怪,問道:「什麼事這麼長時間?娘,你出來瞧我攀月摘星這一招練得怎麼樣了!」
6夫人道:「你先自己練罷!」
6允淳奇道:「你同碧蓮要說什麼么?你不讓孩兒進來么?」
6夫人猶豫了一下,但看著碧蓮慘白的面色,想起她入府之後種種溫順可愛之處,對自己對兒子從來沒半分違逆之處,心又自軟了,對兒子揚聲說道:「我待會再來,你先自己練罷,我須得教碧蓮這丸藥如何配製!」門外6允淳應了一聲,這才離開。
6夫人待他走遠,這才說道:「碧蓮,你要教我如何相信你是沒惡意的呢?淳兒待你一番誠意,我實是不忍令他失望,我也不想你令我失望,我一直當你是個好孩子,你跟我說說究竟為什麼?」遲疑著又道:「你要說的都是真的,我也可以不告訴淳兒。你讓我放下心來,我便誰也不告訴!」
碧蓮聽她說得誠懇,這許多時日的相處,也覺得這個夫人性子溫和善良,易於親近,眼中的淚水再也忍耐不住,便一滴滴落了下來,在她雪白的頰上滑落,便似一粒粒的珍珠滾動。
6夫人也不催促,目光卻停駐在她身上,等待她分辯,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碧蓮低聲道:「夫人,二十幾年前,一個武林中最聲名顯赫的少年英雄被一個聲名狼籍的魔教女子所惑,不惜為著她背叛師門身敗名裂,你可曾聽過這事?」
聽到這樣一句,6夫人身子不禁一顫,震驚之極的看著碧蓮,想了一想,這才難以置信的說道:「你姓卓!呀,難道你竟然是卓不群的女兒!」
碧蓮的臉上不自禁的露出痛苦的神色,她慢慢的閉上眼睛,輕輕道:「是的,我的母親便是武淡月。」
一時間,房間里的彷彿凝住了一般,6夫人也說不出話來,一時間,她也覺得自己真是遇見了最最荒唐之事,卓不群的女兒居然在她家裡屈身為奴,怎麼竟會有如此之事?
在二十五年前,除了沒有耳朵的人,誰不曾聽過卓不君與武淡月的名字?
卓不群,武當派的掌門弟子,年青一代中的第一高手,未來的武當掌門,武林精英的領袖者,誰不曾羨慕過他光彩的聲名與輝煌呢?
武淡月,武林中最美麗的女子之一,也是天下第一邪教百草教教主的女兒,是這個聲名顯赫了近百年的大教中最有權勢的女子。
誰會料想他們居然相遇並在一起呢?6夫人現在都還記得那時武林中的震顫:魔教的妖女自然是不值得責備的,她自然是陰險狠毒的,可是名門正派的弟子怎麼卻也如此不堪,經不起誘惑?如此的不識大體,就甘心被引誘甘心放棄一切了呢?除了惋惜,便是對卓不群極為不堪行為的責與怨,誰叫他丟盡了整個正派的臉面呢?那種怒其不堪的心情幾乎每一個自認是名門正派的人都曾經有過,並且都表現出來過,因此這百年來,最為千夫所指的罪人不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倒是這個曾經身是名門佳弟子的卓不群!
不知過了多久,6夫人才說得出話來:「後來,怎麼會這樣呢?」
碧蓮幽幽的聲音彷彿自另一個地方傳來:「我十四歲的時候,外公逝世,母親便離開了父親,她說她再也忍受不了這樣的生活。她帶走了那時才十一歲的弟弟,她說她要回百草教,她有義務接掌百草教教主的位置,而弟弟自然是理所當然的繼承人。
她走了以後爹爹整個人就垮了,他為之放棄了一切:榮耀、聲名、信仰、甚至是他敬受的師父,可他因此得到什麼?曾經約定生死與共的妻子也攜愛子棄他而去,如果武林中的人知道這一切會很高興吧!
這真的證明了他們說的沒有錯,魔教的妖女怎麼會有真情呢?好端端的正派弟子落得如今的下場只是罪有應得吧?為了躲避這種羞辱,我們隱藏著身份,躲避著所有人,爹爹就是這樣在痛悔中死去的,臨死前他要求我立下誓言:一生一世不得使用武功,不得以技凌人。為了在不使用武功不被世人知道的情形下,我只能將自己賣了換那下葬的銀錢。呀,夫人,這便是全部的原因!」
6夫人震驚之至,半晌說不出話來,誰曾想過竟會是這樣的結局?他們的相遇相愛相逃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那麼這樣的結局算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么?卓不群,那彷彿天上星辰般高高在上的卓不群竟然是以這樣的方式結束生命的么?她想起那一年見到卓不群時他衣袂飄飄風神俊逸的模樣,心中不禁好生難過。誰曾想過這武林中曾經倍受讚譽的奇才會這樣默默無聞的因瘟疫死在長安貧民窟中?為了埋葬的費用,他的女兒甚至要賣身為奴!這便是世間的滄桑變化么?這便是人生的斗轉星移么?
也不過知了多麼,6夫人才澀然低聲道:「呀,三十年前,我曾經見過你的父親,那時我還沒有你現在這麼大,唉,我現在都還記得他當時的風采,這一代大俠怎地落得這樣的境地?」
卓碧蓮的眼眶微微顫抖著,但這次她卻強忍著沒有流下淚來,6夫人嘆息道:「你父親原來是好端端的名門弟子,誰不艷羨他的錦繡前程?武林中為著他傾心的名門正派的女子也不知道有多少?他卻偏偏要跟一個邪教女子在一起,以至身敗名裂,落得如今這樣的地步!碧蓮,你父親要你誓原是對的,若一旦有人知曉你的身份,不知有多少人要除你而後快。」
碧蓮怔了一怔,道:「這是為什麼?」
6夫人道:「這便是武林中的規矩了,正邪自古有如水火冰炭,你父親背叛了正派武林,原本就已經是眾所矢之,若不是他武林極高,素來又沒什麼惡行,你母親又是邪教中數一數二的高手,哪容他活到如今?若是叫人知道你是他們的女兒,嘿,人家定然要說,妖女的女兒還會是好人么?難道還要把她留下來跟母親一同做惡么?自然是要除去的,何況你學了武當派的武功,又不是武當的弟子,這是武林中的大忌。要殺你的理由,要找一千個一萬個,那也容易得很!」
碧蓮怔怔不知所措,她天性溫柔,後天又受父親諄諄教導要溫婉克已,時刻謹記身為女子不能與人爭執鬥狠,以免承襲了母親的性情,是以被教養得比尋常人家女兒加倍的謹小溫柔服禮。雖然從著父母學了一身足以震畏武林的武功,但卻從來不知道江湖中的規矩與人心,此刻聽說,心中荒唐倒要比恐懼還多得多!
6夫人輕嘆道:「懷璧者罪,好孩子,可是你卻不會懂得這些,什麼是江湖?唉,你父親是對的,永遠也別踏入這罪惡的泥淖中去。好啦,今天對我說的話對誰了別提起,就是對淳兒也別提。」說話時,已經解開碧蓮身上的穴道。
碧蓮兀自有些怔,只聽6夫人又道:「我知道你說得不是假話,自然也不會將你難為,可是別人卻未必同我所想一樣,好孩子,你既然已經進了我6家的門,就將過往的一切統統忘了罷,記住我說的話,永遠永遠別對人說起你的身世秘密。否則,不但你自身難保,便是我6家也要因之蒙禍!」
碧蓮聽她說得鄭重,怔了一怔才點了點頭,柔順的道:「我從此對誰也不說起。」
6夫人微微一笑,將她扶起,輕撫她頭,心中忽想道:「我這樣心軟,也不知道是對與不對?明知將她留下是一個極大的禍胎,但……但……」心中忽覺茫然,但對她的憐惜照顧之心卻是十分堅定。
碧蓮見她目光變幻,似有難定之決心,當下也不出聲,心中忽然想道:「她想殺了我么?我生下來便是個不祥不幸之人,所以母親,母親離開時了只要弟弟。如今,爹爹也死了,世間又這樣險惡,我獨個活著有沒有意思?6家公子一家有恩於我,他待我那樣好,夫人就算殺了我,我也決不抵擋。」心中一個極隱密的念頭又想道:「若是我死了,公子會不會有時也會想起我?」終於又覺得這個念頭十分荒唐,不敢再想下去,卻又想道:「我犯了什麼錯?難道我真的出生之時便沒有神靈的庇佑么?這便是命,是不是?還是因為爹爹媽媽錯了,所以我也必須承擔這錯誤?呀,爹爹媽媽的錯自然由我做女兒的擔當,這自然是應該的,可是爹爹媽媽真的錯了么?」抬眼看見6夫人臉上表情十分柔和,又想道:「6家的夫人很好呀!可是她也施詭計來騙我,難道這便是江湖,便是你沒有一點壞心眼,人家也要來疑你防你?唉,只怪我先欺瞞了別人。」她心中念頭不停轉動,終是想到自己要命喪於此,不管如何胡思亂想,心底總是十分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