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疼。

四肢百骸席捲而來的碎骨之痛讓姬珧一下子從睡夢中醒來。

屋裡燃著熒熒燈火,鏤空金制狻猊香球上紫煙裊裊,沉寂靜默的暗室中唯有陣陣交錯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姬珧撫著胸口,試圖平復噩夢之後紛亂的心緒,耳邊的幻聽卻有愈演愈烈之勢,怎麼都揮之不去。

閉上眼就是虞弄舟的臉,睜開眼就會聽到他的聲音,像怎麼也逃脫不開的夢魘,死都不肯放開緊拽著她的手。

姬珧終於忍無可忍,她一把抄起床榻上的玉枕,重重擲了出去,青翠玉枕撞上牆壁,「啪」地一聲碎裂,混雜著她咬牙切齒的叱罵。

「狗東西!」

真是個狗東西!

連睡個覺也不能讓人睡得安穩。

這聲巨響瞬間蓋過了耳邊的囈語,而後,是漫長無垠的沉寂。

耳根這才終於清凈了。

姬珧光著雙腳踩在承足上,長長出了一口氣。

每次從噩夢中醒來,她總要緩和很久才肯相信自己確實還活著。

內室的動靜驚動了外面的人,忽聞珠簾碰撞的清脆聲響,一道人影從光影交接的連屏後面衝出來,慌亂地喚了一聲:

「殿下!」

姬珧抬眸看去,那人進來后差點踩到玉枕碎片,腳步堪堪在那灘碎渣前頓住,他斂著眉低頭瞥了一眼,收回目光,恭敬地彎身行禮,長長垂袖在空中盪了盪,隨後是他輕柔的聲音。

「殿下是又夢魘了嗎?」

之所以加個「又」字,是因為這樣的場景發生不止一次了。

姬珧見進來的人是他,警惕之色褪去少許,她按了按眼角,淡漠地「嗯」了一聲,又向他輕輕招了招手。

「過來。」

「是。」

那人沒有猶疑,恭敬應下,聲音帶了一絲惑人媚色,有股子雌雄難辨的味道。姬珧重新躺下,將頭搭在床邊的軟靠上,闔上眼,再說話時嗓音里就多了一分慵懶。

「駙馬還有幾日回京?」

那人行至姬珧身後,修長手指從烏青寬袖中探出來,輕放在她額頭兩側,柔柔按壓起來,動作有幾分熟練,邊按揉邊回道:「駙馬後日回京。」

姬珧一聽,微不可聞地蹙了下眉。

儘管這話說來有些驚世駭俗,但事實確實不容否認。她重生了,重生在元和三年,一切都已經開始,但又沒有塵埃落定的時候。

這個時候,虞弄舟還是她的駙馬,沒有露出他的青面獠牙,姬珧還大權在握,沒有成為困囚於鐵籠中的斷翅鳥雀。

一切尚有迴旋的餘地。

姬珧醒來的這一個月,虞弄舟都不在京城。

元和三年六月,萬州剛發生地動,災后流民四起,引發暴.亂,姬珧派他出去鎮壓亂民,安撫百姓,本是為了讓他樹立威信,誰知他便借著這件事暗中招兵買馬,振撫災情過後,那一支亂軍也入到了他麾下,更加壯大了他的勢力。

姬珧的費心提拔,到頭來都是為他人做嫁衣……

真就是一頭活脫脫的白眼狼啊……

姬珧想到煩心處,眉心皺起,臉色有幾分不悅。

眉間卻忽然落下一抹溫涼之感,柔軟的指腹為她撫平皺痕,愜意舒服的撫摸掃清了她心底的陰霾,姬珧換了個姿勢,忽然睜開雙眸。

「辭年。」

「奴在。」薛辭年應了一聲,只是斂眉低首,目光沒放在她身上,也沒有絲毫僭越,更顯恭敬和虔誠。

姬珧幽幽地看著他:「本宮將你從清林苑帶出來,一雙撫琴作畫的手來伺候人了,你可有怨言?」

薛辭年一頓,卻只是將頭壓得更低,回道:「一年前殿下將奴從笙簫館中救出,帶回公主府,奴不必曲迎奉承貴主歡客,已是莫大的榮幸,怎可還有怨言。」

姬珧倒是笑了笑:「怎麼,你在公主府,就不用逢迎本宮嗎?」

額頭上的手動作一停,但很快又恢復動作。

「逢迎殿下,是奴甘願。」

這八個字,說得是真好聽,姬珧復又閉上眼,眼前卻浮現薛辭年橫刀自刎的場景,何其血腥,又何其壯烈。

當初她帶他回永昭公主府,不過是心血來潮,薛辭年本為名士之後,家道中落,不幸流落風塵,身為男兒郎,卻入了最低等的賤籍,成為笙簫館的頭牌,又因才名享譽整個大禹,身世顛倒的落差讓他深受世人嘲笑。

她雖救下他,對他卻也是看不起的,所以就一直放在公主府的清林苑中,從未想起。

後來公主府陷落,面對屠刀,許多對她忠心耿耿的僕從都跪地求饒,央求虞弄舟網開一面,唯有他橫眉冷對,朝虞弄舟吐了口水,面露譏諷:「我雖為家犬,其忠可鑒,爾包藏禍胎,庇於公主羽翼之下,卻野性難馴,便做了那白眼狼,究竟何為畜牲,自在人心!」

說完,便撞在了刀口上,在她眼前倒下,連猶豫都沒有猶豫。

他說他甘願,姬珧信。

什麼忠言,什麼承諾,什麼山盟海誓,她現在通通都不在乎。

她就信交託給她的那條命。

敢為她去死的,才是忠實可靠的。

所以姬珧醒來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遣退身邊所有僕從,將薛辭年從偏僻的清林苑裡帶出來。當年虞弄舟能將一切都做得那麼隱晦,瞞過她的眼睛,要說公主府里沒有他的眼線,她死也不會相信。

還讓那些人服侍她,她怕是連眼睛都不敢閉上。

姬珧收起思緒,輕輕抬了抬手,薛辭年收回長袖,恭敬退到一旁。

她從床上坐起,低首斂了斂衣袖,隨口問道:「宣府的事辦得如何了?」

薛辭年好像早知道她會問起這個,想也沒想,便道:「已經命人將宣府圍了起來,嚴禁任何人出入,殿下若想親自審理大理寺卿宣重,明日便可前去。」

姬珧垂下眼帘,看了看承足上雕著的麒麟瑞獸,明亮眼眸在燈火映照下多了幾分幽深。

她記得清清楚楚,當年虞弄舟命人敲開公主府大門,將她從裡面押出來時,跟在他身邊最近的人,就是大理寺卿宣重。

既為他人鷹犬,姬珧當然沒有半分憐惜之心,在駙馬回來之前將宣氏一鍋端了,就當是她送他久別重逢的大禮。

但這個清正廉明,剛直不阿的宣重,竟然背叛皇族投靠虞弄舟,姬珧還真想親眼去看一看。

「本宮乏了,」姬珧沖他擺了擺手,「你下去吧。」

薛辭年沒有遲疑,彎身應是,退到屏風旁邊才轉身,珠簾發出輕響后,姬珧收回雙腳,翻身躺到床榻裡面。

玉枕被她摔了,她便枕著被子闔上眼,可這一夜,竟然再也無心入睡。

第二日清早,姬珧命侍女為她梳妝,雖然昨夜睡得不好,精神卻還尚可。她換上一身煙色暗花細絲褶緞裙,頭上戴了一副鳳珠金頭面,寶相莊嚴,卻沒沾染半分俗氣,更襯得人尊貴無儔。

出府時外面正下著毛毛細雨,薛辭年撐著一把油紙傘站在她身側,一直將她送上馬車。

姬珧扶著薛辭年的手,踩著腳蹬上去,餘光瞥到了他微濕的肩膀,想了想,張口道:「你也上來吧。」

薛辭年似是沒想到她會這麼說,神情略一恍惚,下意識抬眸看她,又驚然自己太過逾越,垂下頭,靜靜跟著她鑽進了馬車。

姬珧沒留意他幾度變化的神色,坐穩后便讓車與先行了。府兵跟在馬車後面,颯拓的腳步聲驚擾了整條長街,清晨時街市上已有煙火氣息,看到公主車架,百姓紛紛躲遠,就害怕衝撞貴主,丟了性命。

偶有議論聲透過馬車傳進裡面。

「聲勢這般浩大,公主殿下又要做什麼去?」

「嗐,你不知道嗎?昨天宣府被封了!里三層外三層,連個蒼蠅都飛不出去!」

「啊?宣大人犯什麼事了嗎?」

「誰知道?殿下什麼時候做事需要理由了?不是向來隨心所欲,想辦就辦?就是可惜宣大人了,本來是個眼裡不揉沙子的好官來著。」

姬珧輕挑起帘子,聽罷后才放下,有些好笑地看著薛辭年:「本宮在世人眼中,便是這樣嗎?」

語氣里幾分隨意,似是沒將那些話放在心上,薛辭年卻皺了皺眉:「世人愚鈍,不知殿下用意,那些話不過是信口胡言罷了。」

姬珧不置可否,心中倒覺得那些話也並非都是胡說。

她父皇重病崩逝之前,曾當眾命人宣讀遺詔,將風雨飄搖的江山交給年僅六歲的太子姬恕,同時讓她暫代姬恕總理朝政。

從那時起,她便總憂心自己彈壓不住朝中那些心思各異的老狐狸,因此不遺餘力地折去可以威脅姬恕帝位的朝中勢力,用什麼理由的都有,羅織罪名、罔顧事實的時候也不少。

在百姓眼裡留下這樣的印象也不奇怪。

姬珧沒有再說話,馬車悠悠駛向前方。

過了半刻鐘,馬車停在宣府門口。

只效忠於皇族姬氏的金寧十八衛在雨中佇立,長刀懸於腰間,目不斜視,肅整莊嚴。

姬珧剛從馬車中探出身子,近衛便訓練有素地扶刀跪地,齊聲道:「殿下聖安!」

「平身。」

雨勢比之前大了一些,姬珧仰頭望了望灰濛濛的天,愁雲慘淡。

她收回視線,扶著薛辭年的手行進宣府大門。

宣家所有人皆被五花大綁押在院中聽候發落,許是跪得時間有些長了,所有人神色都怏怏的,失魂落魄地低垂著頭。

姬珧走到迴廊上,倚著美人靠坐下,不疾不徐地整了整衣袖。風雨不及她這裡,外面嗚咽聲不斷,她卻雍容端莊,行止典雅,連裙裾都沒染上半點泥塵。

廊上廊下,一根立柱便割裂了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

姬珧側著身,展臂搭在美人靠的欄杆上:「小十八,審出什麼了?」

廊下一個身穿緊身黑衣,披著暗紅色披風的少年一驚,然後急忙抱拳回話:「回殿下,宣重什麼都不肯說……」

十八有些惶惶不安,姬珧卻像早就預料到了一樣,臉上沒有半分不快。

她瞥了一眼廊下泥濘中跪得筆直的中年男子,雖然低垂著頭看不清表情,卻也能從那沒有彎了半分的脊背看出他的嘲諷、輕蔑……還有發自內心的不服。

姬珧笑了笑,揮了下手:「算了,不說就不說吧,人都殺了,罪名稍後再安也無妨。」

她說得隨意,聲音經風一盪,落入耳中便有些不真切,宣重脊背一僵,驀然睜大了雙眸,抬頭看向她,終是忍不住大聲吼道:「殿下這麼做,就不怕引起群臣激憤嗎?」

他的質問聲那麼義正辭嚴,好像自己做對了一樣。

「宣重,」姬珧喊了他的名字,正好截斷他的尾音,帶了一絲不容忽視的威嚴,「你自己犯了什麼錯,應該心知肚明吧?」

宣重瞳孔微縮,渾身一震。

「本宮只給你一次機會,」姬珧眼底的笑意沒了,只剩下雪山之巔的浸透骨髓的寒意,「是你自己不要的。」

宣重望向廊上那個慵懶隨意的女人,張了張嘴,卻忽然一瞬間天地無聲,只見她紅唇輕啟,淡笑著看他,說了一個字。

口型是——「殺」。

宣重急忙轉頭,就看到那些押著他們的侍衛齊齊抽出腰間長刀,將武器高高舉起,沒有一絲猶豫。

可就在刀要落下時,角落裡突然傳來一把清冷嗓音,毫不掩飾話里的諷刺。

「公主行事如此狂悖跋扈,不分青紅皂白,大禹遲早會亡在你手上。」

十二正要揚起武器,聽見這話眉頭一挑,心想上一個這麼諷刺我家殿下的人墳頭草都兩米高了,我還能讓你有命活?這麼想著,那重重落下的刀鋒便行雲流水地揮了下來。

卻忽然聽到廊上傳來一句夾雜焦急的喊聲。

「十二!住手!」

於是十二在千鈞一髮之際停下動作,刀刃冒著寒光,正落在男子頭頂上方不足一寸的地方。

抬頭疑惑看去,就見公主殿下不顧細雨,繞過迴廊匆匆行下台階,踩著污泥走過去,一貫清冷的臉上此時布滿驚訝。

「你再說一遍剛才的話。」

她看著十二刀下跪立之人,眸中閃過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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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小卡片

1.薛辭年

公主的頭號粉絲!只要公主在的地方就要努力打call!

大禹男團No.1人物,會唱曲會彈琴會畫畫,藝術細胞杠杠的。

但是審美很迷,喜歡花花綠綠的配色。

口頭禪:「殿下說得對。」

煩惱的事:如何能讓大禹所有人都知道「公主賽高」?

關於數字,公主身邊的金寧十八衛老牛逼了,各個都是拿得出手的高手高手高高手,從老大排到十八。

那「十九」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不告訴你。

老規矩,前三章評論都有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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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艷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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