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的苦衷

阿雲嘎的五官還是鄭雲龍在心裡夢裡描摹過無數次的模樣，但臉上和手臂的皮膚卻留下被灼燒過的痕迹，顏色暗淡又可怖。

「你……」

你怎麼也跟著下來了？

想問的話堵在鄭雲龍喉頭，阿雲嘎身上的傷那麼刺眼，讓他眼眶泛酸。

「你在這等著，我去救她。」

像是被少年的目光灼痛一般，阿雲嘎轉過身。鄭雲龍發現他連聲音也變了，低啞粗糲，聲帶像是被大火和粗糙的砂石輪流折磨過，每說一個字都帶著血腥味。

「你回來！你不會巫術要怎麼救她！」

阿雲嘎沒有回應，他背對著鄭雲龍顯露出吸血鬼的真身。法陣上綠色火光映著利爪似的充滿力量感的雙手，還有傷痕纍纍的青灰色皮膚。

鄭雲龍呼吸一窒。他看見阿雲嘎把傷痕纍纍的手腕放到唇邊，下一秒，深紅的鮮血汩汩地流下來，襯著青灰色的皮膚，顯得格外可怖。

阿雲嘎縱身躍進法陣，綠色的搖曳火光叫囂著把他吞沒。

「阿雲嘎——！」

鄭雲龍從沒想象過自己會發出如此凄厲的喊聲。他忽然有了力氣，踉蹌地站起來，眼前一片酸熱模糊：「你出來！你是吸血鬼啊！地獄之火會讓你灰飛煙滅的！」

鄭雲龍不管不顧地往裡沖，卻看見阿雲嘎站在痛苦不堪的伊西斯身邊，把手腕上的血滴到陣眼的位置。

他要幹什麼？

鄭雲龍一瞬愣怔，就看見暗紅的顏色沿著法陣的紋路蔓延開，很快就把整個法陣都染成了紅色。

法陣竟然在阿雲嘎和被折磨到幾乎昏迷的伊西斯離火海不過半寸時，停止了移動。

阿雲嘎的血能阻止扎克里的法陣？

鄭雲龍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法陣好像很懼怕阿雲嘎的血液，火光開始輕輕顫抖，逐漸小了下去。

鄭雲龍頓住腳步，他看見阿雲嘎打橫抱起伊西斯向自己走來，眼底酸熱的感覺又一次湧上來。

鄭雲龍垂眸拭淚，視線里忽然掠過一絲危險的光。

「小心！」

法陣上的火焰突然嘯叫著高漲數倍，幻化成毒蛇、蝙蝠和三頭巨犬的形象，兇狠地撲向阿雲嘎。

「別過來！」阿雲嘎在和火蛇纏鬥的間隙朝鄭雲龍喊。他抬頭，看見三隻凶獸的身子被拉長到變了形，齊齊朝自己俯衝下來，眼中閃過前所未有的狠厲。

阿雲嘎縱身一躍，火光形成一堵高高的圍牆，隔絕了鄭雲龍的視線。

鄭雲龍的心好像空了一塊，無力地踉蹌幾步，那句「別過來」和阿雲嘎剛才的眼神在腦海里回蕩。可怖的魔物嘯叫著從他頭頂掠過，凌厲的氣息在皮膚上劃出道道血痕，他似乎感覺不到。

他是不是再也見不到阿雲嘎了？

阿雲嘎又一次用命救了他。

早知道在約書亞沉睡地的時候，就原諒他了。利用自己又怎麼樣？只要他能活著……

鄭雲龍垂著眸，不知過了多久，餘光里的綠光明滅著低落下去。

他下意識抬頭一看，只見阿雲嘎抱著伊西斯出現在法陣中，本就傷痕纍纍的臉上身上布滿焦黑的疤痕，讓鄭雲龍想起浴火重生的鳳凰。

他喘息著抬頭，沖鄭雲龍扯了扯唇角。

鄭雲龍忘形地朝阿雲嘎奔去。

忽然，那些火焰破釜沉舟般朝阿雲嘎猛攻過去。

它們的速度太快，鄭雲龍一怔，根本來不及做什麼。

「啊——」

火焰襲上阿雲嘎身體的那一刻，他仰天長嘯。額角的青筋從青灰的皮膚下暴出來，冰藍的眼睛幾乎睜裂。

無形的力量從他身上迸發，猛烈得如同驚濤駭浪，把鄭雲龍震得跌坐在地。

他捂著被震痛的胸口直起身子，只聽「啪」的一聲，整個法陣和火焰像玻璃一樣碎裂開來，揚起一陣灼熱的塵土。

阿雲嘎抱著伊西斯，無力地單膝跪在地上。

鄭雲龍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跑到阿雲嘎身邊的。他跪下來，扶著伊西斯讓她平躺到地上。

「她的傷口會自己癒合，一會兒就能醒過來。」阿雲嘎說，他的聲音比鄭雲龍剛才聽到的更沙啞。

鄭雲龍抬頭看著男人，他的五官正在一點點變回往日的樣子，皮膚上那些可怖的傷痕卻不曾消失。

鄭雲龍忍不住，伸手去碰阿雲嘎臉上的傷。

「我沒事。」男人別過臉，像是抗拒少年的觸碰。

鄭雲龍的手停在半空，想罵人，又不忍心：「你的臉……你為什麼要跟下來？」

「要死一起死，我怎麼能丟下你？」

阿雲嘎的話讓鄭雲龍的心狠狠抽了一下。他眼睫輕顫，別開目光不去看男人。

阿雲嘎也沒再說話，他收回目光，神色中的傷比身上任何一道都來得深。

「你醒了？」看見伊西斯緩緩睜開眼睛，鄭雲龍伸手把她的肩膀抬高了點，「你覺得怎麼樣？」

她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下，握著兒子的手，目光落在阿雲嘎身上：「你……破掉了陣法，這是地獄的力量，怎麼會……」

阿雲嘎點點頭。

「地獄的力量？」鄭雲龍沒聽明白。

伊西斯的表情依舊有些難以置信，她解釋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吸血鬼是永生的生物，也是地獄的叛徒，或者說是不受地獄管控的人。萬一有吸血鬼不慎落入地獄，就會受到嚴酷的懲罰。但是，能從地獄活著走出來的吸血鬼將會獲得地獄的力量，也許就是這股力量，讓他有辦法破掉扎克里的咒語。」

「還記得你剛進地獄的時候遇到的那片火海嗎？他要做的就是戰勝它。」聽起來只是輕飄飄的三個字，卻蘊含著鄭雲龍無法想象的痛苦。他看著阿雲嘎臉上的傷痕，心裡泛起一陣酸軟的疼痛。

「我不明白，既然你願意為他付出生死的代價，為什麼不肯把一切真相告訴他？」知子莫若母，伊西斯替鄭雲龍問出他心底的話。

阿雲嘎卻沉默了。

伊西斯嘆口氣：「因為你怕他知道真相以後，為該救生父還是養母左右為難，所以就替他做了選擇，這樣他以後就算要怪也是怪你，對不對？」

阿雲嘎沒有否認。

「你他媽到底在想什麼啊！」

鄭雲龍含著淚推了一把男人的肩膀：「我什麼時候需要你來幫我做決定了？」

「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要是我出了什麼意外，你可以毫無掛礙地忘掉我。」阿雲嘎唇角勾起一個苦澀的笑容。

「你只想著我能沒有顧慮地忘掉你，你有考慮過我嗎？如果你死了你有想過我該怎麼辦嗎！」

鄭雲龍明顯地哽咽了一下，他垂下頭，聲音裡帶上鼻音：「要是你真的死了，我往後幾十年回憶起你的時候心裡都只有仇恨和痛苦，你覺得這就是為我好嗎？」

「……抱歉。」阿雲嘎眼裡帶著深切的歉意，輕輕用自己的手背碰了一下鄭雲龍的。

疤痕粗糲的觸感讓鄭雲龍忍不住戰慄了一下，但是他沒有躲開。

「我還沒有原諒你。」

鄭雲龍背過身去吸了吸鼻子。伊西斯柔軟冰涼的手指撫上他眼角，替他拭去那點濕潤。

鄭雲龍有些面熱地看向她：「我沒事。」

伊西斯笑了笑，沒說話。

她抬起右手，指尖在空中輕點幾下，撮起一道細小的金紅色火焰，

「這是……」

「你養母的魂魄，把這個帶回去，她就會醒來。」伊西斯說著，手指一彈，火焰就飛進鄭雲龍的胸口，帶起一陣暖意，「回去替我好好謝謝她的撫養之恩。」

「你不和我們一起回去嗎？」

「生死有命，我已經不屬於人間了。」伊西斯打斷鄭雲龍，抬手結起更複雜的咒印，一把熠熠生光的寶劍逐漸在她掌下成形。

「扎克里現在很可能已經佔用了約書亞的身體。拿著這把劍，不管怎麼樣，都不要手軟，找到機會照著他的右眼刺下去，知道嗎？」

鄭雲龍點頭接過寶劍：「那要是約……約書亞醒來了，該怎麼辦？」

「重新封印。然後，替我給他帶句話。」

「什麼？」鄭雲龍和阿雲嘎齊聲問。

「我等你。」

她的眉眼在說這話時完全舒展開了，恍惚又是鄭雲龍曾經夢境里那個沉浸在愛情中的美麗女人。說完她抬起手，手指在阿雲嘎眉心點了一下。

一道柔和的光芒從那點上綻放出來，緊接著拂過阿雲嘎身上每一寸肌膚。

「你的傷——」鄭雲龍驚詫地看著阿雲嘎的臉。男人的皮膚光滑細緻，不見半點傷痕。

阿雲嘎不可置信地看向伊西斯，剛要開口問什麼，就見她微微一笑，豎起食指抵在唇上。

他一怔，聽見伊西斯的聲音。

「時間到了，你們該走了。提醒內森向前看，不要一直耽於過去。」

伊西斯的聲音慢慢變得縹緲。

鄭雲龍耳邊響起細細的風聲，他下意識閉上眼睛，下一秒，雙腳踏上堅實的土地。

空無一人的芒果山樹林中，突然閃現出兩個人影。鄭雲龍踉蹌一下，在阿雲嘎臂彎里直起身子，打量了眼四周。

「我們就這麼出來了？」

阿雲嘎「嗯」了一聲，看向少年的眼睛里滿是深情和劫後餘生的喜悅。他扣緊鄭雲龍的腰，一手抬起他的下巴，和他接了一個綿長的深吻。

「唔……」

被奪走氧氣的感覺熟悉又陌生，鄭雲龍被親得軟倒在阿雲嘎懷裡，靠在他肩頭喘了好半天才緩過來。

「咳，先干正事兒，回去再說。」鄭雲龍伸手去推阿雲嘎。

「那回去你要讓我親個夠。」男人聲音沙啞地說，又摟了摟鄭雲龍，見他紅著耳根低低地「嗯」了聲才放開他。

他們一起抬眼看著遠處的天色，皺了皺眉。

只見天空昏暗，卻又不像是夜晚。一點幾不可見的金光從濃黑的雲層后漏出來，轉瞬又被遮蔽。

血腥味隱隱從山下遠處飄上來。他們對視一眼，從彼此眼中讀到危險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