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密道
姜瓊華沒有回到鳳儀宮,而是在九宸殿的偏殿休息,以防皇帝隨時要她照顧。
春日陽光透過窗欞落在地板上,除了幾顆上下浮沉的塵埃,一切都靜靜的,沒有絲毫聲音。
宮外該是百花齊放,九宸殿卻沒有一點生氣,所有人說話都壓低了嗓子,只有皇帝深夜的怒吼才能攪亂九宸殿這一潭死水。
姜瓊華呆坐了許久,聽見外面小太監的聲音:「恭送寧王殿下。」
她連忙起身來到殿門口,就見寧王對太監們說:「下次父皇睡著了我再來,免得父皇生氣。」
「是。」太監們彎腰準備送他離開。
寧王身形頎長,和那日在流音閣的裝扮不同,今天他穿得工整,臉上的神色也認真了幾分,可眉眼間的風流倜儻卻是無法掩去的。
他忽然轉身看著姜瓊華,接著雙手握在一起,向她行禮:「母后,父皇就勞煩母后照顧。」
他的嗓音溫潤清雅,和老皇帝渾濁難辨的聲音不同,聽著就讓人舒心。
姜瓊華微微點頭。
寧王卻還是沒有要走的意思,說:「天要晚了,夜裡涼,母后保重鳳體。」說完,他垂眼看著她,再度躬身行禮,就離開了九宸殿。
廊下站著許多侍衛、太監,姜瓊華沒有多看他一眼,便去了皇帝的寢殿,濃重的藥味撲面而來,還有一股屬於老年人的氣味。
她在皇帝床邊坐下,不由一遍遍地回憶寧王的面容。
寧王是皇帝第二子,他的生母身份低微,只是個小宮人,有了身孕后被封為才人,在宮中低調行事,過得戰戰兢兢,寧王不到十五歲,她就撒手人寰,從此無人管束寧王。
和母族強大的其他兄弟比起來,寧王就是無根的浮萍,皇帝也很少記起他,所以其他皇子都在暗暗籌謀太子之位時,寧王卻花天酒地、放縱享樂,這一舉動無疑讓皇帝更加嫌棄這個皇子。
而帝都的貴女們表面上再怎麼嫌棄他,仍有不少姑娘對他偷偷動過心。
私下裡,有姑娘說,嫁人當嫁太子唐見淵那樣的人中龍鳳,而夢中情人,就該找寧王這樣溫柔體貼的。
寧王一舉一動皆是風流,無數花前月下的情史被人們津津樂道,那些近過他身的女子,都成為不少姑娘羨慕的對象。
如果說太子是照耀萬物的太陽,寧王便是引人遐想的月亮。
姜瓊華靜靜坐在月牙凳上,微微咬著下唇,心跳得有些快。
這大明宮令她喘不過氣來,那不羈的寧王卻是一股清新的氣流,哪怕讓她吸一口氣,她也不至於在宮裡窒息。
「皇后……」皇帝突然開口,打破了她的旖念。
姜瓊華一驚,努力讓自己面色如常,低聲道:「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費力地看著她,雙眸渾濁,眼神卻犀利。
姜瓊華彷彿被他看穿心事一般,心如擂鼓,被盯了很久,直到皇帝閉上眼,她才鬆了口氣。
這樣提心弔膽的日子不知道還要過多久。
雖然自己從來沒有起過害皇帝的心,不過皇帝顯然覺得任何靠近他的人都要害他。有一次他堅決認為一個給他擦身的小太監要殺他,還是姜瓊華命人把人帶出去,又偷偷放了他,讓他去別的地方當班。
亂糟糟地想了許多,姜瓊華每日強打精神,內心卻彷彿渾渾噩噩一般,直到一個月後寧王再度來看望皇帝。
這回皇帝睡著了。
寧王禮數周全,對著皇帝和姜瓊華分別行禮,便問姜瓊華:「母后,父皇最近龍體如何?」
姜瓊華正要回答,寧王又低聲說:「請母后移步偏殿,免得吵醒父皇。」
姜瓊華便起身來到偏殿,寧王遠遠跟了進來。
姜瓊華對自己的隨從們說:「在殿外守著,陛下醒了立刻叫我。」
大家都退出去,殿里只剩她和寧王。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在前有狼後有虎的地方,要把人都支出去,與繼子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留給敵人這麼大一個把柄。可看著寧王,她心中悸動,又覺得這樣做是值得的。
她緩緩說了皇帝最近的癥狀,總之不太好,昏沉的時間居多,說話更是聽不清楚,脾氣還比以往暴躁。
寧王柔聲道:「母后不必擔心,有尚藥局在,父皇一定會沒事的。倒是母后要保重鳳體。」
姜瓊華再次得到他的關心,點頭道:「我一切都好,寧王有心了。」
「與上次相比,母后憔悴了不少。」寧王深深地看她嘴唇。
姜瓊華臉上一熱,強忍住摸嘴唇的衝動。這些日子日夜守在帝王床榻邊,幾乎不能合眼,也不能濃妝遮蓋,臉色自然很不好。
寧王緩緩躬身行禮:「母后還年輕,請千萬愛惜自己,否則……」寧王沒有再說下去,深邃的眼睛灼灼看著她。
「否則什麼?」姜瓊華髮現自己竟然這麼沉不住氣,急急地問他話。
寧王心疼地一笑,就從袖中取出只小玉盒,雙手奉上:「兒臣在對鏡樓尋到一盒口脂,兒臣以為與母后很相配,請母后笑納。」
姜瓊華看著他寬大手掌中的口脂,盒子上嵌了珍珠和寶石,然而她覺得,寧王的這份心意比東西本身更貴重,也就沒有拒絕,伸手拿了過來。
說到底,她不過是個還沒滿十六歲的姑娘,心機再深沉,可在情愛一事上,比絕大多數姑娘都單純。
姜瓊華快速將盒子藏進袖子里,竭力不讓自己臉紅,說:「寧王該回了。」
「是,母后。」寧王一手持扇,再度行禮,笑得風度翩翩。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偏殿,就聽見飛鸞說:「皇後娘娘、寧王殿下,陛下醒了。」
寧王不好就這麼離開,就與姜瓊華一起去寢殿。
寢殿里仆婢們都退了下去,只有呼吸微弱的帝王和年輕的一男一女,老皇帝看上去格外多餘。
他的精神不太好,又昏睡了過去,還說起了夢話:「錦娘、去鳳儀宮、密道……白馬林、逃走……」
他說得極為含糊,但兩人都聽懂了,錦娘是先皇后的名字,而鳳儀宮裡竟然有密道,那白馬林在帝都以外,人跡罕至,應該就是密道的盡頭。
姜瓊華暗暗心驚,給皇帝蓋好被子,見他許久不醒來,她就讓寧王退下了。
寧王不舍地看她一眼,轉身離去。
又過了半個多時辰,皇帝悠悠醒來,問起有沒有喊夢話。
姜瓊華從容答道:「回陛下,陛下睡得安穩,偶然說了兩句,我卻沒聽清。」
皇帝沒有答話,等姜瓊華去偏殿用膳洗漱時,他派人宣了長姐進宮。
姐弟倆秘密談話許久,最後玄真長公主在袖裡藏了封皇帝親手寫的遺詔,起身告退了,走出寢殿,正好看見姜瓊華款款趕來。
玄真長公主早年因為丈夫養過外室的緣故,所以最厭惡美貌年輕的女子,冰冷的目光向姜瓊華身上射過去,恨不得把她射成刺蝟。
姜瓊華知道這個老女人對自己不懷好意,便也冷冷看她一眼,將她當作空氣,從她身邊繞了過去。
長公主氣極,然而想起遺詔中的內容,她臉上帶了鄙夷的笑。
原來自己這皇帝弟弟不糊塗,知道這年輕的狐狸精是個不安分的,就給自己一道遺詔,讓自己盯著她,但凡她和什麼男人私通,自己就可以憑這道遺詔將她毀了!
自己就等著,等著她玩火自焚的那一天!
姜瓊華在沒有盡頭的等待中又見過寧王一兩次,這年秋天還沒到來,皇帝終於支撐不住,駕崩了。
皇帝下葬,太子登基,帝都忙過這一場,新帝終於把矛頭指向了姜瓊華。
姜瓊華頂住巨大壓力,以姜家等家族為靠背,與半個朝堂官員爭論,制止了讓唐見淵把她送入感業寺出家的提議,更是把所有太妃都留在大明宮,一個都沒有被送到小雁宮去受苦。
而她知道,唐見淵之所以對她毫無辦法,不過是因為他恪守君子之道,不會用卑鄙的辦法對付自己。他若真的要對自己動手,自己將會萬劫不復。
所以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提防唐見淵。
可越是提防,就越是疲憊。
越是疲憊,就越是想念那能讓她自由呼吸的風。
每晚入睡前,她都會看著床帳邊的那面牆,她早就偷偷看過了,這牆的後面是一條地道,看來先帝說得沒錯,這密道通往帝都外的某一處。
這個秘密,如今大概只有自己和寧王知道。
她猶豫了很久,終究沒有狠下心封鎖密道,而是在盼望著什麼。
這天晚上,她洗漱完畢,把寧王送的口脂偷偷攥在手心,上床躺著。每一晚她都會凝神聽牆后的動靜,哪怕一天天都是失望。
今天她又靜靜聽著,似乎聽見了輕微的敲牆聲。
「咚、咚、咚。」略停一會兒,又繼續,「咚、咚、咚。」
姜瓊華心猛地一跳,她坐起來,對著牆輕輕敲了一下。
那邊停了停,又繼續敲起來。
她心跳得更快了,低聲問:「何人在裡面?」
「是我,寧王。」牆後傳來男人低沉的聲音。
姜瓊華滿臉緋紅,一瞬間全身有些無力,但她很快起身,掀起床帳,找到密道門的機關,伸手按了下去。
密道門緩緩向上打開,姜瓊華看見了熟悉又陌生的腳、身形,和那張日夜思念的俊朗臉龐。
姜瓊華呼吸一窒,接著就被他拉進密道,抵在了牆上。
密道里只有他帶來的一支火炬,靜悄悄地燃著,他的眼裡卻有星辰,又有著瘋狂跳躍的火焰。
寧王按下密道機關,大門無聲地關上,他俯身往少女臉上靠過去,用低沉的嗓音在她耳邊說:「願願,這裡只有我們兩個,別緊張……」